「光線一錯,就一塌糊塗」
作者:鄧金明
文章來源:世紀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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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賢治先生的散文集《午夜的幽光》,2005年11月由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筆者有幸是該書的責編,因而也有了和林先生有限的幾次電話聯繫。林先生廣東人,講一口粵語普通話,像當地有名的廣式早茶,綿軟細密,慢條斯理,與他行文的沉鬱頓挫還是很大不同的。也許,近代以降,南粵之地自康梁一派後,思想家有點荒蕪了,故時人常歎,林先生是「文化沙漠」上一奇葩。我倒覺得,林先生行事自有一種南方風格,一種南方才有的商家式的精細和文人式的趣味。
那幾次聯繫都是事關出版事宜。文稿、目次林先生事先早已編好,而且請人排版好刻盤送來的。可見是有心人。對書的裝幀,林先生也異常關心。他非常喜歡廣西師大社出版的「文化史叢書」(特別是《書籍的歷史》)的封面設計,希望自己的書封面也是那種銘黃色壓紋的。可能《白鯨》的插圖讓他心動,他一再叮囑,《午夜的幽光》的封面最好能配上美國版畫家洛克威爾‧肯特(Rockwell Kent)那樣的黑白版畫。林先生不嫌費事——事實上也許他認為這是一種樂趣,他親自為書中內容配上了各種圖片,包括書中涉及的西方知識分子本人的頭像、各種書籍封面、文化事件的記錄性圖片,以及一些文獻檔案、手記的複印件,這些圖片以及附上的說明文字,使書中傳達的知識思想、文化信息大大立體化了,視覺化了。顯然,這是一個知識上的唯美主義者才會有的行為——漂亮的思想難道不需要一個漂亮的形式嗎?這種思想上的美學趣味(當然,它是有節制的),是林先生有別於學院派的一個細節。這種趣味要找個源頭的話,那很容易想到魯迅對西洋木刻和版畫的愛好。魯迅晚年提倡木刻運動,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但人們容易忽略木刻版畫藝術本身的含義。魯迅曾在關於麥綏萊勒《一個人的受難》的通信中說到:「木刻只有黑白二色,光線一錯,就一塌糊塗。現在常有學麥綏萊勒的,但你看,麥的明暗,是多麼清楚。」講究思想的黑白分明,以及在明暗對比中尋求力量,是一種典型的「魯迅風」。以闡發魯迅精神為己任的林先生,看來是深諳此道的。
大家都明白,在一個翻譯家傅雷所說的「高氣壓的時代」裡寫作,是要擔些壓力的。所謂「光線一錯,就一塌糊塗」也有這一層意思。在《午夜的幽光》的出版過程中,林先生曾和筆者有過多次聯繫。書名的確定(原書名為《幽光穿過黑暗》),一些文字的斟酌,一些敏感人物的處理,讓作者和出版者都頗費周折。該書最後還是順利付梓印行了,當然是萬幸的事。人嘗言,書也有書的命運。《午夜的幽光》命運如何,自有後世,不勞筆者廢舌。但林先生在書中所袒露的知識人的心境和立場,卻有目共睹,可謂立此存照了。
林賢治先生是在新中國的黎明出生的。比起錢理群要年輕九歲,但比起王曉明卻要年長個七歲,這三人,或者說三代人,都因為魯迅的研究而出名。說「研究」也許並不恰當,至少林先生是不願以「學者」自居的。實際上,與其他兩位不同,林先生曾長期生活在社會的底層,當過農民、鄉村醫生,但沒有上過大學,故其邊緣立場更為明顯。但總的說來,這是一個奇特的時代裡出現的三代人。在那個時代裡,魯迅,因為官方的認可,成了所有中國人唯一合法的精神食糧。《魯迅全集》成了貧瘠時代、飢渴時代裡唯一的精神盛宴。正是這種特定時代的幸與不幸,成全了無數魯迅學者後來的精神事業。是魯迅,陪伴他們渡過了漫長的精神荒蕪的歲月——魯迅是知識,是話語,是美學,是信念,是思想,是精神,是秘密的約定,也是詮釋的戰場,是顯學也是哀榮,是立場也是標準,是你能想得到那個時代的精神世界的一切……直至今天,仍歷久不衰。不管你是褒揚還是貶損,你都逃不開魯迅影子的籠罩。這無疑是悲劇,也是奇跡,是一種中國特色的時代病。不明瞭這一點,你就無法理解林先生字裡行間濃郁的魯迅情結。
時代的背景是暗色的——當然個人的內心世界也可能有「鬼」存在,因而思想光線的顯影功能就顯得很重要了。「木刻只有黑白二色,光線一錯,就一塌糊塗。」魯迅這句藝術談,大可以理解為一種立場、標準或者說角度的重要性的隱喻。魯迅的世界,是黑白兩色的,他至死也「一個也不寬恕」,如此強悍,想來是不會容忍那種過渡色的。雖然後世的學者也分析出了魯迅的「灰色」,但魯迅之為魯迅,其意義無疑就在於其清醒的批判性。這種批判性——不管是來自左派還是自由主義,像那種方向性的光線一樣,具有一種使黑白截然分判的功能。
《午夜的幽光》,書如其名,是一個黑白分明、佈滿光線對比的世界。我在書勒口上的「內容簡介」部分,曾作如此語:
思想,是穿過人生與世相的一道幽光,能讓昏昧的心靈豁然開朗。思想者的文字,是社會大幕下一道刺目的閃電,能映照出思想者卓然挺立的身姿。本書即是這樣一部透析知識分子和知識的警世之作。
在這部反思之書中,林先生致力於探討知識分子的角色和知識的功能。從薇依、茨威格、薩義德、奧威爾到房龍、君特‧格拉斯、米沃什、凱爾泰斯,林林總總,一組西方知識分子的群像。正如作者在「題記」裡所言,本書的重心仍在「知識分子的公共性」。這個「公共性」,用宋儒張載的話說,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用五四一代來說就是「德先生」和「賽先生」,「改造國民性」;用現在的話說,則成了「堅守邊緣立場」——一句話,知識分子必須是民眾的良心,必須為民眾代言。這顯然是近代以來的一種啟蒙信念。它也是魯迅的一個顯著姿態。魯迅恥於做「安靜的學者」而自許「精神界的鬥士」,這個身份定位顯然影響了林先生,他也聲稱「恥於做知識學的煉金術士,而爭當大眾社會的燃燈者和拓荒人」。在林先生看來,魯迅才是「中國的最徹底的自由主義者」(而不像自由主義學者們所認為的是胡適)。不為別的,就因為魯迅「堅持個人的自由實踐」,堅持「與權勢集團相對立,而致力於阻拒國家對人——現實中的弱勢群體及生命個體——從物質到精神的全面剝奪」。當然,這種以魯迅代表的知識分子的個人性與公共性如何統一的問題,也許仍懸而未決。知識分子是做一個精神的啟示者、一個海德格爾意義上的「沉思者」呢,還是做一個社會運動的參與者、一個漢娜‧阿倫特意義上的「行動者」呢?《午夜的幽光》也未給出答案。事實上,林先生本人對知識分子的公共性,也持悲觀態度。某種意義上,知識分子的自由、獨立、正義、寬容、批判及良心等等,在《午夜的幽光》中,多多少少只是作為一種意願存在的,正像它能從各色知識分子身上抽繹出來,但未必能還原到現實生活中去一樣。
沒有光線,精神界固然漆黑一團。但有了光線,卻從一個錯誤的角度照射,無疑會更糟。這是魯迅這句「光線一錯,就一塌糊塗」的話的警世之處。如何把知識分子的自由、獨立、正義這些大概念坐實到現實生活中來,顯然有很長的路還要走。從這個意義上說,林先生的這部《午夜的幽光》不是終點,而是起點。
- Jan 11 Fri 2008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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