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觀清代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性
——介紹一篇西方研究清史問題的論文
作者:張勉勵
文章來源:清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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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夫林·S·羅斯基(Evelyn S.Rawski)是美國匹茲堡大學歷史學教授。《再觀清代:清代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性》一文,是她在1996年4月12日夏威夷檀香山召開的第四十八屆亞洲研究學會年會上所做的主席發言,其後,發表在1996年10月第四期的《亞洲研究學刊》(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上。全文分為六個部分。
1967年,何炳棣教授在亞洲研究學會(the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的小組討論會,提交了一篇題為《清代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性》的論文,總結了清史研究狀況。羅斯基教授認為清代的統治是與當代的民族主義和民族關係問題直接相關的,所以為瞭解中國,她綜合考察了近二、三十年裡的研究著作,將目前關於清史的闡述與何教授發表的觀點做了個比較,認為關於清統治的性質和意義的學術認識,已經有了一些較大的轉變。
羅斯基教授在文章第一部分中介紹了近年來清史研究的概況。她首先指出,許多學者認為滿文文本不過是漢文文本的翻版,因而忽視了滿文文件。白彬菊(Beatrice Bartlett)通過對軍機處檔案目錄的調查,對此提出了異議,認為「許多珍貴的清代中晚期的滿文文件從來沒有被譯成漢文」。新的研究成果表明滿文官文書是清代早期訊息傳遞網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經常是避過漢族官員的。直到嘉慶朝,清廷仍要求收到滿文指示的八旗官員、在中國北部和西部統掌軍隊的將領及滿族官員須用滿文回復朝廷。這些滿文的奏折、朝廷書信和其它中央政府的公文都是非常重要的原始資料,但尚未被完全發掘。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和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了清代的滿文檔案資料。1977年故宮博物院出版《宮中檔康熙朝奏折》,邁出了有意義的一步。自本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這些在北京和台北檔案館的資料已對學者們開放,從而促進了最近的學術研究的發展。新的《滿漢大詞典》和近年來滿文文本被有選擇地譯成漢文,也減輕了研究者的工作負擔。
羅斯基教授又提及最近幾十年裡,獲取清史研究方面的漢文資料也變得越來越便易了。中國大陸及台灣均再版了《大清會典》和《大清實錄》,同時出版了許多起居注(《清代起居註冊》、《康熙起居註冊》、《雍正起居註冊》),作為對《清實錄》的補充。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彙編的漢文宮中奏折(《康熙朝漢文朱批奏折彙編》、《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彙編》、《乾隆朝漢文朱批奏折彙編》),加之台灣所藏的檔案資料,為得出更高層次的評斷開闢了新的視角。有關宮廷造辦處的檔案資料,以及有關慈禧太后和光緒帝治病醫療的檔案資料也已被編輯出版。清史研究的其它來源還有重新出版的關於八旗歷史的重要刻本(《八旗通志》、《八旗滿洲世族通譜》),當時人的記錄(如昭槤的《嘯亭雜錄》)以及宮廷歷史(《國朝宮史》)。
羅斯基教授還介紹了一些研究機構。台灣滿族協會,建立於1981年,聚集具有滿族血統的人。在中國大陸,滿族學研究會出版雙月刊《滿族研究》。參加東洋文庫組織的滿族歷史研討班的日本學者編輯了重要的有關八旗的書籍。日本滿族史學會也發行研究通訊。一些歐洲的期刊,像有名的《中亞研究》("Zentralasiatische Studien")和《中亞學刊》(《Central Asiatic Journal》),定期重點發表一些關於滿族文學、宗教和歷史的文章。在美國,相關的研究成果也有許多發表之處,如期刊《晚期中華帝國》(Late Iniperial China),1967年以《清史問題》為名,由清史研究學會出版了首期。北京故宮博物院發行的《故宮博物院院刊》經常發表有關清史的文章。此外還有期刊《歷史檔案》及自本世紀八十至九十年代初發行的期刊《紫禁城》。一些出版社,值得注意的像紫禁城出版社、遼寧人民出版社和吉林文史出版社,都出版了相當數量的清史研究方面的書籍。
羅斯基教授所提出的對於清代的新認識是建立在過去二十年裡出版的一大批研究著作的基礎之上的。例如,運用檔案資料論述八旗貴族的產生,填補了這方面的空白;對1644年前滿族都城的研究,提供了具體的例證,說明漢和東北亞政治因素在這些政治中心的融合,這一論題同樣也出現在對清都城北京和熱河的研究當中;有關清代陵廟和皇室人口統計學歷史的研究,為研究清統治者的壽命和生活條件提供了依據;其它對於宮廷嬪妃、皇子和皇帝侍衛的調查亦為研究清廷提供了極為豐富的資料,其中包括太監們的生活情況;關於八旗家庭在北京分佈狀態的研究,及對北京方言和北京地名滿族化的分析,提醒我們注意到北京非漢族歷史的方面。學術研究成果並沒有僅僅局限於對首都的考察上。中國東北諸省、內蒙古、青海、新疆和西藏的學術機構,自本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在漢、藏、蒙、維、滿文資料的基礎上出版了許多歷史論著,主要探討清與這些地方的關係問題。這些研究給學術論說注入了新的觀點和解釋,使我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多地瞭解到清廷與非漢少數民族之間的相互作用。她還提到由民俗學者收集的有關口頭傳說得到了出版發行,較大地擴展了我們對滿族文化及對其他通古斯民族和蒙古人文化認識的視野,也進一步證實了滿族對於東北各民族的影響。
在第一部分的最後,羅斯基教授作了個比較,認為今天研究清史的學者都贊同何的觀點,即清毫無疑問是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征服朝廷,它奠定了現代中國疆域的基礎。但是問題不是在於清成就的偉大,而是在於清成功的原因。何以為答案是早期滿族統治者採取了一系列漢化的政策。恰恰相反,新的研究成果顯示清成功的關鍵,至少可以從締造帝國來說,在於其具有利用與內陸亞洲非漢民族的文化聯繫、並使對非漢地區的管轄區別於對前明所屬省份管轄的能力。羅斯基教授說到,對於清代歷史的演繹是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基礎,何炳棣教授關於清代是中國民族國家發展道路上的里程碑的觀點,表達了學術界的一致意見。但她又繼而指出,這個觀點正由於目前的學術動向和新的研究成果而被重新評價,現今許多學者反對那種在本世紀論說中的「清」與「中國」的合二為一,清史研究提出了在我們稱為漢文化的形成中非漢民族作用的重要問題。
文章第二部分題為「獨立和不平等:征服貴族」。首先說明何教授所闡發的「漢化」論題,是弗蘭茲·邁克爾(Franz Michael)關於清政權形成的開拓性研究中論題的重複。新的研究根據對1644年前清政策形成的分析:國家支持下滿文字的創製、東北各部聯合成滿族的認同、以及有關起源神話的產生,都更多顯示的是滿族中心觀而非漢族中心觀。
與漢族士大夫左右清政府統治的觀點相反,近來的研究贊同的觀點是:凌駕於漢官之上有一個獨立的征服貴族集團,它是由八旗貴族和皇室男性親屬組成的。對於遍佈全國戰略要地的八旗駐戍部隊的研究,加深了我們對並行於文官機構外的軍事機構的認識。八旗貴族,無論是滿、蒙,還是漢血統,都是這一世襲特權貴族階層的組成部分,他們的稱號和就任高官的特權受惠於他們祖輩在征服時期的功績。曾經在前代把持朝政的宦官,在清代受到了在上三旗注籍的包衣們組成的內務府的監管。清統治者任用征服貴族的成員,管理政務,擔任帝國周邊地方的要職。八旗貴族參加的議政王大臣會議,是十七和十八世紀早期的主要決策機構。白彬菊在對軍機處起源研究中指出,順治朝(1644-1661)和康熙朝(1662-1722)滿族在政府中佔據優勢地位。雍正帝(1723-1735)創建內廷機構,充斥其間的是由他親自任命的官員。通過內廷機構指揮對蒙古的軍事行動,使清帝避免了官僚機構對皇權的限制,並將協議決策控制在極少數親信的範圍內。雖然外廷官員最終得以延伸並削弱了內廷機構的權力,並使軍機處制度化,但他們從未能成功地超越常規的官僚體制,控制對軍機處官員的任命。乾隆帝經常安排那些與之有姻親關係的八旗貴族進入軍機處,在其六十年統治的百分之七十三的時間裡,軍機處滿員人數超過漢員。直到十九世紀,征服貴族依然參加最高級的政權機構。關於1835—1850年間政府決策過程的研究,論證了鴉片戰爭是具有變革思想的滿蒙官員與南部中國一批奉行冒險主義的漢族官僚之間僵持的產物。後者指責了滿族將領對英作戰的失敗,並希望推動國民抵抗英國。波勒切克(Polachek)抨擊了贏得這場辨論的文人士大夫的「階級沙文主義」,指出滿族集團的政策可能是破壞性更小的一種選擇。
羅斯基教授繼續闡發,指出征服貴族還控制著清政府在東北、蒙古、西藏和新疆的統治。在清朝統治的大部分時間裡,這些地區沒有被納入六部管轄下的省行政區域建置的框架。新疆1884年建省,而東北的奉天、吉林和黑龍江三省直到1907年才設立。至於蒙古、青海和西藏有清一代從未設省。她又說明征服貴族也絕非鐵板一塊。有許多研究涉及清初幾十年裡滿族上層統治集團內的宗派政治鬥爭、雍正帝繼位之爭以及旗主與皇帝之間的鬥爭。在十八、十九世紀,皇室親族作為皇朝的支柱,衛戍皇帝,擔負著外交、軍事及安全方面各種各樣的職能。
文章的第三部分標題為「多民族帝國的統治」。羅斯基教授強調滿族中心觀對於重新評價清帝國的重要性。隨著1759年塔里木盆地和准噶爾並入清政府的統轄,清代的領土擴張達到了頂峰。其背景是多種勢力間對內陸亞洲控制權的競爭,先是滿蒙之間,繼而是清政府與俄國之間。影響清擴張最重要的因素來自於長城之外,而不在漢族士大夫控制的政治領域內。
羅斯基教授指出新的研究迫使我們更清晰地注意到,滿族能夠將來自多種文化背景的武士聯合起來,為其事業服務。八旗軍橫掃長城以南,征服大明朝,而滿族僅佔其中的一部分。對明的征戰,滿族依靠了多民族的軍事力量,包括漢化的滿人、蒙古人及居住於東北的「國境外」的漢人。她認為或許可以把女真/滿族這種融合的能力歸因於他們在東北亞家鄉的地理歷史條件。東面的蒙古高原,北方的茂密森林,南部肥沃的遼河平原,東北這三種不同的生態系統將遊牧民族、漁獵民族和定居的農耕民族緊密地聯繫在一起。至十六世紀中葉,按照所居生態環境的不同,東北女真大致分為三個部落群體:居住在最北方的是「野人女真」,以漁獵為生;沿嫩江和呼蘭河居住的是海西女真,與蒙古毗鄰;居住在南方的建州女真,受到來自朝鮮和明朝的商業和文化的影響。但僅用漢化是不能充分地描述努爾哈赤時的女真文化的,這些定居耕作的女真人也飼養牲畜、重視騎術、裝備弓箭並喜愛打獵。
羅斯基教授談到滿蒙關係時說,聯合蒙古對於滿族的征服是至關重要的。由於聯盟通常是由聯姻來鞏固的,早期清統治者也稱蒙古人為滿族的先輩。1644年前征服戰爭決定性的幾十年裡,蒙語和滿語是主要使用的語言。努爾哈赤給他的幾個兒子起了蒙古人的名字,或是封他們以蒙古的尊號。滿、蒙語中有關牲畜、牲畜飼養、騎馬用具的詞彙多具有共同的詞源,甚至農業也反映了這一地區女真和蒙古人之間密切的歷史作用。很大程度上,滿族是借鑒了蒙古人的經驗,創立了有名的八旗組織,而且滿族政權中許多漢族的因素實際上是透過蒙古人吸收的。藏傳佛教是清控制蒙古的一個重要手段,是清政府針對蒙藏的非漢統治形象的象徵。
羅斯基教授認為早先中國人關於清帝漢化的結論,主要依賴於官方的漢文記錄。清統治者接受漢文,將儒家經典作為科考的基礎,扶持漢人的藝術和文學,並使自己的信仰中溶入儒教的內容,這些都顯然表明了清統治者決心以儒教統治者的姿態出現在漢族屬民面前。清統治者還改變了女真的婚姻習慣,並將火葬改為土葬,以符合漢人的習俗。孝道作為獲得統治權的一個重要前提條件被提到了很高的境地。羅斯基教授指出,滿人將他們扮演為漢人的統治者,這一點無可否認,問題在於這是否是帝王的全部形象。檔案資料已有力地證明了對於不同的帝國屬民,滿人相應採取了不同的統治者形象。
羅斯基教授認為,滿族統治者汲取了漢與非漢的多種源泉,創造了他們自己的思想體系。努爾哈赤最早的稱號為昆都侖可汗(滿語稱汗),蒙語意為「年高德劭的統治者」。正如帕梅拉·克羅斯雷(Pamela Crossley)解釋的,可汗統治形式下的內容與中國皇帝統治形式下的內容是有極大區別的。自成吉思汗後,草原世界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領們所追求的最終政治目標,就是成為「可汗們的可汗」或大可汗。但「可汗們的可汗」並非是中國的皇帝,他的權力建立在草原上不斷湧現的較為鬆散的部落聯盟基礎之上,還須視部落首領們的同意而定。這個稱號及它所包含的政治內容,成為努爾哈赤後金統治的政治背景。經清一代,蒙古人始終稱清統治者為「大可汗」(博格達可汗)。
羅斯基教授進而說明,隨著帝國的擴張,1644年後皇權的內容發生了變化。帕米拉·克羅斯雷運用滿文資料論證說,十八世紀清關於絕對皇權的概念極大地不同於前代。雖然儒家稱他們的原則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清政策的核心是建立在各種不同民族臣服基礎上的絕對皇權,而這些民族依然保持著文化上的獨立性。乾隆帝曾說過自己為滿、蒙、藏、維、漢五個民族的統治者。在其統治下,清盡力保存區分這五種民族的文化界限,卻又努力使中國南方和東南部的少數民族漢化。這五個民族的語言被官方確認為帝國的使用語言。乾隆帝下令翻譯著作、編纂字典及採取其它的一些措施,促進了五種語言的發展。他本人,作為多民族間聯繫的紐結,也學習滿、漢、蒙、維、藏的語言。
羅斯基教授得出結論,清統治事實上對邊疆地區的社會和經濟造成了深刻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其一,消除敵對者,獎勵同盟者,具有重建外藩社會統治集團的作用。清成功地破壞了那些自治權力和威望萌生的源泉,並確立他們自己為所有世俗的權威。擁有清授予封號的蒙古貴族,未經皇帝許可,是不能將稱號傳於後人的。清對格魯派的保護,確立了它對西藏和蒙古統治的延續。但獲得皇帝的恩惠,是要付出代價的。清統治者擁有了確認轉世活佛和高級教長任命的權力。在穆斯林控制的塔里木盆地,清廷實施新的條例,剝奪了當地顯貴伯克們的世襲權,限制削弱他們的地方權力。一定級別以上的蒙古、維吾爾和藏族首領輪班到京覲見皇帝,獲得皇帝的賞賜和榮耀,從而鞏固其地位。
其二,清的行政管轄打破了周邊地區遊牧部落的傳統生活方式。皇帝們將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等漁獵民族編入八旗,令他們駐戍東北,防禦沙俄入侵。清政府亦在蒙古各部劃分草場、編旗設盟、指派高級官員裁決部落爭端,從而深刻地改變了蒙古人的牧畜主義。消滅准噶爾後,清政府建立其軍事統治,繼而又十分高明地將東干穆斯林從中國西北部遷入新疆,利用他們對抗突厥語族的穆斯林們。
其三,清政策同樣強烈地改變了周邊地區的文化。清代出現了一大批用邊疆語言寫成的文學作品。這些地區更多人學會了讀書識字。八旗學校用數種語言教育地方統治貴族的子孫們。東北民族,如達斡爾,他們沒有自己的文字,就學習滿文,用滿文創作他們自己的文學作品。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在十七世紀被劃分為「新滿洲」,在文化上出現了「滿族化」。八旗學校,亦教蒙古人讀寫蒙語。皇帝的支持使北京成為藏傳佛教徒用蒙文印刷佛經的重要中心。清代五種官方語言,在口頭形式上極度紛繁多樣,皇帝下令頒行語言詞典,有利於這五種語言的逐漸標準化。
其四,清代與周邊地區的貿易聯繫極大加強了,並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許多邊疆地區的經濟。鐵器推進了東北農業的擴展;由俄國與清貿易進入的火槍最終取代了弓箭,結果削弱了傳統狩獵經濟的社會基礎;清廷對於貂皮等東北土產的需求亦導致了狩獵經濟的商品化;為幫助解決軍需供應,清政府推動內地與新疆間的自由貿易的發展,鼓勵漢族商人移民新疆,為1884年新疆建省提供了支柱。
文章第四部分追溯了中國歷史上的「非漢征服政權」。歐文·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關於遊牧民族與中國關係的經典分析,在1989年受到了托馬斯·巴菲德(Thomes Barfield)的駁斥。巴菲德認為遊牧民族與中國的關係,不是對抗的,而是共生的。由於「草原政權最終需要一個穩定的中國去開拓」,中國與草原間統一與分離的循環是緊密相接的。對於遊牧民族來說,最有效的獲得中國紡織品和其它產品的方法,就是與中國統治者結盟,通過協約換取這些貨物;對於漢政權而言,最有效也是消耗較少的對抗遊牧民族的方法,就是用金錢去羅致他們,以換取軍事上的支持。巴菲德也指出,雖然草原環境只能支撐遊牧聯盟——一種如果沒有持續的資源供應就會分解的鬆散的組織聯合體,但「滿洲」政權擁有來自於草原和農耕兩種社會的重要文化因素,並且較為成功地將二者融為一體。
羅斯基教授看到最近關於十世紀到十四世紀統治中國北部和西北部征服政權的研究,部分肯定、同時也部分地質疑了巴菲德的觀點。在契丹、西夏、女真和蒙古政權中,漢式的官僚統治被採納和修改,成為政治的準則。這些混合型的政權展示了既統治定居民筆、又統治遊牧民族的新的能力。但是,雖然契丹和女真是真正的「滿洲」政權,西夏和蒙古卻都來自草原。像清一樣,西夏、遼、金和元的政治才能都是在多政權並存背景下,通過與其它政權相互作用影響發展起來的。每個統治群體都聯合了東亞和內陸亞洲諸部,成為一個既包括遊牧民族又包括農耕民族的多民族政權。適應不同的民族,就有不同的法律,非漢的統治政權在他們的政治制度上是折衷的。因而,契丹使用突厥的官稱,金統治者可能是通過維吾爾人吸取了遼的經驗,以十進制為單位重組他們的屬民。成吉思汗將絕對皇權的概念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既是漢的影響,也是維吾爾的作用。
羅斯基教授認為儘管遼、金、夏和元政權都任用漢官,他們卻抵制漢化。所有四個政權都創立了自己的民族文字。契丹大小字是十二世紀女真創造大小字的基礎。蒙古借用維文字,也在同一時期創造了蒙文。維文則是借用於伊朗文字產生的。所有這些征服政權都奉行雙語或多語並存的語言政策。金甚至在發明了女真文字後依然保留契丹小字。契丹語在金政權中一直被使用到十二世紀的最後十年。契丹、女真、西夏和蒙古的貨幣都有兩種文字的銘刻。統治者還將佛教、儒教等其它著作翻譯成自己的民族文字。
羅斯基教授評價說,清朝代表了內陸亞洲和東亞統一的頂峰階段。清代歷史的許多方面是有意識地與十至十四世紀的邊疆政權保持一致的。清的創造者聲稱自己是女真金統治者的後裔,他的繼任者也盡力在其政策中永久保存這種歷史淵源。像金一樣,清也首先在東北亞創立政權。他們進入明都北京後,行儒教大禮,成為「天子」——中國的皇帝,又在其認為是金都舊址的熱河建立了夏都。滿族統治者遵循了其非漢前輩的習俗,在冬夏都之間遷徙。在熱河北的木蘭,他們設立圍場,每年圍獵時把蒙古人和其他內陸亞洲的同盟聚集在這裡。雖然身居北京,被高度文明的漢文化所包圍,他們依然在十八世紀發展滿族人的特徵,強調騎射和流利的滿語。清朝遵循遼、西夏和蒙古的先例,採用藏傳佛教作為統治的象徵語言。他們溶合內陸亞洲和漢人思想意識的內容,形成一種新式的統治政權。羅斯基教授認為這才是他們取得卓越成就的關鍵。他們不僅征服了遊牧和定居民族的廣大疆域,而且創造了一個持續數個世紀的穩定皇朝。在當時中國的情形下,滿族所取得成就的突出卓越是十分明顯的。近代中國是上述的內陸亞洲和東亞相互之間漫長歷史作用的產物。
在題為「清代歷史和中國的民族主義」的第五部分中,羅斯基教授主張清代歷史是與民族主義和創建多民族國家之間的持續緊張狀態直接相關的。辛亥革命滅亡清政府後不久,孫中山和其他民族主義領導人物就駁斥了將中國民族國家等同於佔人口多數的漢族人民的看法。雖然蒙古、西藏、青海歷史上是滿族建立的皇朝納入版圖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1912年)專門確定這些地區是國家的組成部分。孫中山忽略了在中國南部和西南部的眾多少數民族,用「五族」來談論民族問題,而「五族」是與二百年前乾隆帝的提法相一致的,這也表明孫中山從地理政治上對蒙古人、穆斯林和西藏人建立自治國家的企圖感到擔憂。
羅斯基教授指出,從一開始,中華民國就面臨著一個基本矛盾的困擾,即漢民族主義和他們想要將全部清代疆土保全在新的民族國家中的願望之間的矛盾。「漢族」的創始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據學者認為,在漢文中最早的這種自我認同,是使用「華」、「夏」來代表文明人,與野蠻人形成鮮明的對比。「漢」則出現在社會達爾文主義和中國民族主義爭論的背景之下,這時的學者,如梁啟超,作為對歐洲種族學說的反應,聲稱黃種人是由漢族人占主導的,漢人是「文明的創始者,並使整個歐洲走向文明。」如孫中山所指出的,「漢」意味著一個種族。雖然一系列憲法將中國定性為一個多民族的政治共同體,從孫中山到毛澤東的中國領導人一貫認為漢族在中國佔有統治地位。梁啟超曾警告說,僅僅用漢文化來定義新的民族國家,會造成清帝國的解體。他希望保全清的疆域,呼籲確立大民族主義,將滿、蒙、維、藏都包含在這個民族國家中,同時也提出了同化的可能性。梁解釋說,畢竟滿族已與漢族沒有太多區別了。歐洲將共同的地域、血緣、語言、宗教信仰、風俗習慣和經濟生活作為確定一個民族國家的因素,中國的情況已經部分地符合了。孫中山曾幾次提到在現存民族之上組成一個新的民族(中華民族)。在孫越聲明(1923年)和1924年國民黨第一次全國會議上起草的「民族重建原則」中,孫宣告少數民族具有決定自己政治前途的權力。但孫又建議組織共同社推動漢族向少數民族地區的移民,並為同化政策辯護,把它看作是漢化歷史過程的現代對應物。蔣介石繼續這一論斷,認為既然居住在邊疆地區的少數民族已經是偉大的中華民族的一部分,他們也就沒有了獨立的特性。
羅斯基教授談到二十世紀同化理論進一步發展時說,早期的知識分子試圖將征服史並入儒教的框架內。儒家所主張的文化普遍性,用文化而不是種族背景來界定中國人的特徵,並力求將其他民族溶入儒教文明中,針對以教育同化西南中國非漢民族產生的爭論表明,儒家關於文化改造的理想終清一代一直很活躍。漢民族主義的出現不可避免地刺激了前清帝國邊疆民族認同的形成。克羅斯雷曾極力主張不要賦予早期滿族統治者太重的民族意識,而犯歷史時間上的錯誤。儘管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命令創造滿文,以「滿洲」來稱呼聯合起來的女真諸部,從而創建了滿族共同體,但滿、蒙、漢八旗的設制並非是嚴格的種族劃分,實際上滿旗中有蒙古人、漢人;蒙、漢旗中亦有滿族人。克羅斯雷總結道,從文化上而言,清代早期的重要差別不在於滿旗和漢軍旗人之間,而在於所有旗人與被征服的漢人之間。到十八世紀,滿族統治者才重新劃分民族,但是直至十九世紀中葉依然存在著例外:來自漢、蒙旗的有功勳的非滿家族可以轉入滿旗。
在羅斯基教授看來,辛亥革命使滿、蒙、維、藏能自由地創建自己的獨立民族國家。對清廷的忠誠並不能自動地轉化為對中國的忠誠。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漢人對少數民族地區的移民加重了反漢情緒。雖然這些地區的獨立運動有俄、日和英國的影響,從根本上說還是中國境外泛蒙古、泛突厥運動發展引發的新民族意識的產物。流亡印度的達賴喇嘛,是格魯派的宗教領袖,卻是有名無實的統治者,清朝結束後得以返回西藏,驅逐漢官和軍隊並宣佈獨立,從此至1950年,西藏就一直享有事實上但非法律上的獨立地位。喀爾喀蒙古1912建立獨立國家,以藏傳佛教統治集團最高層的轉世活佛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為世俗政權的領袖,這就是蒙古人民共和國的前身。蒙古和西藏絕對多數為同一民族,然而在邊遠的西部和西北部,情況截然不同,教派之爭分裂了操突厥語的穆斯林,而且歷史上的差異也將操突厥語的穆斯林與東干人或稱「漢族穆斯林」分割開來。儘管他們在1933-1944年、1949年企圖建立東土耳斯坦共和國,都失敗了。學者們認為中亞的諸多事件也極大影響了中國邊遠西部的政治。自1912年後,新疆事實上已脫離了中國的控制,而進入了俄國的軌道。操突厥語的穆斯林拒絕接受國民黨同化主義者的宣教,顯然也抵制中共的民族融合政策。自1949年,中國依然強調它對西藏、新疆和內蒙古的主權,其少數民族政策發生了改變,一方面保證少數民族在統一國家框架內享有代表地位,另一方面又集中注意力於最終同化少數民族。取代孫中山和其他早期民族主義者在討論此問題時使用的「同化」一詞,共產黨學者使用「融合」,這種「融合」是各民族互相影響、互相學習的漫長歷史過程的產物。雖然高呼「民族團結」的口號,當代學者們已經注意到了中國國內民族主義的持續存在。
最後,羅斯基教授在結論部分說到,漢民族主義和「國家民族主義」之間的割裂給撰寫中國歷史製造了許多問題。漢民族主義影響作用著整個二十世紀的歷史進程。雖然直到民族主義興起之時,歷史才被寫作是「該現代國家疆域的連續記述」,當代中國的史學家以中國1911年的疆界來構建中國的過去。既然中國歷史被認為是對統治說漢語大眾的政府的研究,民族主義則引起了關於中國被非漢民族征服統治的解釋問題。
羅斯基教授認為現今的中國是許多不同民族相互作用的歷史產物。中華帝國的規模在時間上有很大的差別。經常被作為中國顯著特徵的「統一」,僅在持續數個世紀之久的多個相互競爭的政權發展到高潮時才會出現。第一個統一王朝秦的疆域僅是以後皇朝的一部分。漢唐時期,帝國有了進一步發展,六朝時期(公元222至559年)和十至十四世紀的中國又四分五裂。在蒙古(公元1279-1368年)和滿族(公元1644-1911年)統治下,中國(被定義為絕對多數由講漢語的中國人佔據的疆土),合併成為一個更大的帝國,囊托了內陸亞洲和東亞。超越漢族的民族定義使擁有非漢民族居住的邊疆地區成為合法,因為這種所屬是建立在由蒙古和滿族創建的帝國基礎之上的。
羅斯基教授指出漢化——即進入漢人地區的所有非漢民族最終被漢人文化同化——是二十世紀漢族民族主義者對中國歷史的詮釋。她主張應從中國史編纂中去除漢化的中心主題,建議重新評價中國境內的、有時還成為統治者的諸多民族的歷史貢獻,希望學者們能仔細地研究不同時期的地區和地方文化。中國內外已經開始了這項工作,並驚人地發現在何炳棣所稱為中國文明搖籃的中央平原外,亦存在複雜的玉器文化。這些新的考古發現表明,我們用來界定中國人的特徵擁有多種淵源。女真/滿族的世居地亦有其鮮明的新石器社會,具體體現在紅山遺址中,這就對漢學的中央——邊緣假說,提出了質疑。
羅斯基最後總結道,從清的疆土擴張來看,它是中國歷代中最成功的。清的成功是它汲取兩種不同源流的結果。作為非漢的征服王朝,清從多方學習,並調整自己的統治思想和管轄機構以適應各種臣屬民族的文化。這一戰略,是清帝國長治久安的重要原因。但清政策也產生了一些始料未及的結果。清政府耗費巨大的財富用於臣服人民的教育、草原王國的官僚機構化和傳播用臣服民族語言出版的著作,實際上是在改變他們的文化和社會。清不僅削弱了劃分蒙古人的部落障礙,而且對格魯派的支持,也使該派得以控制敵對的藏傳佛教的諸教團,統一了西藏。清的太平盛世還使伊斯蘭改良主義運動滲入到操突厥語的穆斯林中,激起了教派紛爭。最後,對穆斯林的嚴厲政策迫使派系分裂的穆斯林聯合起來反對漢人。清的太平盛世也激勵漢族商人深入邊疆地區的經濟,引起了因負債而陷入困境的少數民族對抗性的反應。清政策造成的變化促成了二十世紀早期的民族運動。羅斯基教授認為,從這個意義上講,清代更值得進一步的注意和研究。
羅斯基教授所撰此文參考了從1950年到1996年的一百六十種有關研究論文和著作。其後,何炳棣教授又發表長文駁斥羅斯基教授的觀點,有興趣者可以查閱1998年2月第一期的《亞洲研究學刊》(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註:Erelyn S.Rawski所撰此文Presidential Address:Reenvisioning The Qing:The Significance of the Q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刊登於《亞洲研究學刊》(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96年11月第4期,P829-850,本譯文的發表已獲得該學刊的許可。)
(文章原載《清史網》2005-10-24)
- Jan 09 Fri 2009 21:19
再觀清代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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