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疏解(4,5,6)



作者:柯小剛
文章來源:作者惠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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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現象學」講稿之二,為同濟大學哲學系美學專業研究生講授,2006年4月21日)

4,道路與石頭

如果我們把全部《藝術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所思的本質事情歸結為「道路與石頭」之關係的話,那麼這顯然是故作驚人的奇談怪論。道路,石頭,這些都是具體的東西,是物(Ding),甚至談不上是事情(Sache),更談不上屬於本質事情的領域。但是,由「道路與石頭」這兩個不甚恰當的「東西」所指示的事情本身卻委實展現於這篇文章中的每一頁。(我們在此還無暇展開「東西」這一獨特中文命名的指示性含義。)

先行閱讀文章末尾的附錄有助於我們領會這篇文章的方法,也許可以被合適地稱為「道路與石頭」的方法,Methode,也就是道路:

「在第51頁和第59頁上,細心的讀者會感到一個根本性的困難,它起於一個印象,彷彿『真理之固定』(Feststellen der Wahrheit)與『真理之到達的讓發生』(Geschehenlassen der Ankunft der Wahrheit)這兩種說法是從不能協調一致的。因為,在『固定』中含有一種封鎖到達亦即阻擋到達的意願;而在『讓發生』中卻表現出一種自道(Sichfuegen),因而也似乎顯示出一種具有開放性的無意(Nichtwollen)。」[1]

是的,這是一個根本性的困難,道路與石頭的關係,這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在「固定」的石頭中「含有一種封鎖到達亦即阻擋到達的意願」,而在作為「讓發生」的道路中,「卻表現出一種自道(Sichfuegen),因而也似乎顯示出一種具有開放性的無意(Nichtwollen)」。整個附錄都在談這個問題,顯然這不是一個局部的問題,而是一個有必要在全文之後專門拿出來探討的全局性問題。這個根本性的困難不僅出現在第51頁和59頁,而且貫穿在全文的每一個段落:無論世界與大地的爭執,還是農鞋與神廟的對舉,甚或作品之「真理」與「物性」的反覆求索,無不是這一困難的體現。甚至這篇文章的道說本身即是這一困難的直接結果:「而對於作者本人來說,深感迫切困難的是,要在道路的不同階段上始終以恰到好處的語言來說話。」(「附錄」之末句。)也就是說,要在道路的不同階段投以恰到好處的石頭。顯然,猶如海德格爾的任何一篇著作——這因而「是道路,而非著作」(Wege - nicht Werke)——,《藝術作品的本源》是道路/道說與石頭相互爭執和妥協的結果。因此,如果在這篇文章的每一步道路之上遇到石頭,猶豫,遲疑,猜度,躊躇,止步不前乃至原地踏步地兜圈子,原本是不足為怪的:因為正是石頭之止帶來道路之指的逸出,正是困難或爭執——正如海德格爾一再強調的那樣,事情(Sache)也就是爭執(Streit)——本身帶來道路的開闢和事情本身的展開。

只有從這種貌似離奇的「道路與石頭」的方法而來,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麼在「物與作品」一節中,海德格爾會那麼不厭其煩地糾纏於有關物之物性的三種歷史形態之中。對這三種歷史形態的分析既不是出於「學術規範」的要求而作的那種偏離事情本身的「背景綜述」,也不僅僅是出於解構的和批判的意圖。這三種歷史形態既然是歷史的,那它們也就是「命運」(Schicksal)的,在這個意義上也就是海德格爾所謂存在歷史的(seingeschichtlich)。它們是三塊石頭,在存在歷史之路上必須遭遇的石頭:攔路的石頭,但同時也是指路的石頭。「因此我們不得不走了一段彎路,但這段彎路同時也使我們上了路。」(新版中文24頁)「我們同時要在這種歷史中獲取一種暗示。」(中文17頁)

5,器具與手藝

而在三種具有指示作用的歷史性石頭中,「那種以質料與形式為引線的解釋具有一種特殊的支配地位,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猶如在阿倫特那裡,甚至在亞里士多德那裡,我們是否也可以問:手藝(work of hands)或製作(poiesis)相比於勞動(labor)和行動(action, praxis)來說,是否具有一種特殊的中間地位?這難道是偶然的嗎?在後文,海德格爾直言「藝術的本質就是詩(Dichtung)」,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這有賴於手與腳之間的本質親緣關係,這有賴於在中間事物中——器具介於純物和藝術品之間,手藝介於勞動和(政治)行動之間——所蘊漾的關係本身。這種作為關係的關係,或者天人之際的本源關係,不但規定者藝術作品的本源,而且規定著藝術何以在歷史命運的意義上仍然能夠作為本源,真理的不息發生的地方。

但是對於海德格爾來說一樣危險的是——這危險實際已經發生為西方的歷史命運——「我們須得避免過早地使物和作品成為器具的變種。」(17頁)

於是,緊接著「作為例子,我們選擇一個常見的器具:一雙農鞋」就不再是偶然的舉例。農鞋這樣一種不具備石頭一般明確而堅固形式的器具,可以有效地帶領我們踏上道路:鞋子本就屬於道路。而在接下來的一節「作品與真理」中,與之相比照,當作者要求「使作品從它與自身以外的東西的所有關聯中解脫出來,從而讓作品僅僅自為地依據於自身」的時候,海德格爾舉的則是一宗與石頭有關的例子:「一件建築作品並不描摹什麼,比如一座希臘神廟。它單樸地置身於巨岩滿佈的巖谷中。」(中文27頁)

6,農鞋與道路

關於凡‧高的農鞋,那幾個著名段落的秘密在於那幾段的開頭和結尾兩三句無關緊要的過渡性句子——而整個農鞋這幾段要說的或許就是過渡,就是道路的開闢。通過這雙農鞋,海德格爾回答了自己在提到鞋子之前提出的設問:「然而,哪條道路通向器具之器具因素呢?」答案是:一條由鞋子帶上的道路。

而為此而作的道說卻是如此不顯眼——「這種思想以它的道說把毫不顯眼的溝壟犁到語言之中,這些溝壟比農夫緩步犁在田野裡的那些溝壟還更不顯眼。」[2]

第一道不顯眼的溝壟:這是準備引入農鞋的第一句話:「作為例子,我們選擇一個常見的器具:一雙農鞋。」僅僅是作為例子?僅僅是隨意選擇?僅僅是因為鞋子是一個常見器具?這裡道路在悄悄運化,鞋子在悄悄走近,思想和元素的風暴即將席捲而來,世界和大地即將豁然開朗,而此前關於物之物性和器具之器具性、有用性的繁瑣討論即將一掃而光,並且開始展示它們與道路的指示性關聯。

第二道不顯眼的溝壟:這是緊接著準備過渡到凡‧高的話:「為了對它(指鞋子)做出描繪,我們甚至無需展示這樣一種用具的實物,人人都知道它。但由於在這裡事關一種直接描繪,所以可能最好是為直觀認識提供點方便。」——僅僅是方便?是的,方便,這也就是一個入口,中文裡說「方便法門」。(原文erleichtern,使容易,放鬆,於是就可以進入。)於是,緊接著,「為了這種幫助,有一種形象的展示就夠了。為此我們選擇了凡‧高的一幅著名油畫。」凡‧高就這樣從一扇毫不顯眼的門-道,由他畫的農鞋所開闢的門-道,被引入海德格爾的思想世界。

第三道不顯眼的溝壟:這是談完凡‧高的農鞋之後又回到「物之物因素」和「作品之作品因素」問題時,對已經悄然發生了的道路運化的故作無知的探問:「但對於我們首先所探尋的東西,即物之物因素,我們仍然茫然無知。尤其對於我們真正的、唯一的探索目的,即藝術作品意義上的作品的作品因素,我們就更是一無所知了。」另起一段,「或者,是否我們眼下在無意間,可說是順帶地,已經對作品的作品存在有了一鱗半爪的經驗呢?」但是,即使最遲鈍的讀者也已經發現,經由凡‧高-海德格爾的農鞋,我們已經被帶上一條道路,這條道路開闢了一個全然不同於此前三種歷史形態的關於物性規定的世界。這個世界乃是風物的世界,物如風一般展開為周圍的自由世界,而人類此在則沐浴在物之元素的風中。在這種人-物關係中,物之物性不再「遭受強暴」,而思想也不再「參與這種強暴」。(中文9頁)

然而,全部上述三道毫不顯眼的溝壟加起來也比不上這條由農鞋所開闢的道路本身的幽玄本性。這一本性來源於此一簡單事實,即道路是在原野之上的道路,而農鞋行走在「一望無際的永遠單調的田壟」,「無聲地召喚著的大地」,「寧靜地饋贈著穀物的大地」和「在冬閒的荒蕪田野裡朦朧冬眠的大地」。道路的健動不息承載於大地的沉厚與鎖閉之上。道路的路基,如果它足夠堅固的話,必須是石頭,至少應為堅硬的泥土。道路之下的石頭預示了下一節「作品與真理」中即將出場的希臘神廟。在後面的疏解中,我們將展開道路(農鞋)和石頭(神廟)之間的歷史性民族的倫理世界,即Bauernschuhe(農鞋)和Bauwerk(建築物)之間的與此在之是即bin不無關係的倫理關聯。(參見《築‧居‧思》)。但在進入「作品與真理」一節之前,在進入希臘神廟之前,我們還必須先疏解一下在「物與作品」一節之臨近結尾處幾乎是僅僅引用到詩句本身而未作任何解說的《羅馬噴泉》,海德格爾幾乎從不喜歡的羅馬,它的噴泉。這口噴泉甚至比農鞋及其道路更不顯然,更是作為純粹的過渡而被提及。這個最不引人注意的例子也許不是別的,而正是全部文章的中心秘密。如果我們的疏解自稱是一條疏通的道路或道路的疏通,那麼對這條隱秘通道的疏忽便是不可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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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ichfuegen,孫周興譯「順應」;Nichtwollen,孫譯「非意願」。
[2] 海德格爾:《路標》,孫周興譯,北京,2001年,第429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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