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的客廳



作者:張紅萍
文章來源:世紀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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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曾寫過一篇小說,題目叫《我們太太的客廳》。這篇小說到底寫的是誰,至今還是一樁無頭案。而冰心後來辯解說,她寫的並不是林徽因,而是陸小曼。

  張愛玲說:中國人不贊成太觸目的女人。歷史上記載的聳人聽聞的美德,譬如說,一隻胳膊被陌生男人拉了一把,便將它砍掉——雖然博得普通的讚歎,知識階層對之總隱隱地覺得有點遺憾,因為一個女人不該吸引過度的注意;任是鐵錚錚的名字,掛在千萬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氣裡生了銹。這就是中國女人生存的背景,一個女人得把道德看得比什麼都重,得在道德上沒有說詞,才能立得住腳。而一個拋頭露面呼朋喚友的女人,總有被人說三道四的地方。

  現實中的30年代,存在一個太太的客廳,這客廳自然是林徽因的客廳。一個女人的客廳。一個漂亮的、熱情的女人的客廳。但這個女人的客廳卻不是一般社交場合中的應酬場所,人們來這裡當然是因為主人具有吸引力,但這吸引力卻不僅僅是因為一個女人生得漂亮,而是因為主人的熱心,但更主要的是因為這裡的女主人知識淵博、思想獨特、個性特別、語言幽默。還因為她比一般人更人性化,能夠理解人。也比一般女人落落大方,全沒有過去女人的虛偽神容。聚集在這裡的人,都是北京城知識界最優秀的學者、教授,當然以男士為主,也有女士來,大多是週末陪著丈夫一起來的,只要你不小心眼,沒有一般女人的嫉妒心,就會成為主人的朋友。蕭乾回憶說:「 她 話講得又多又快又興奮。徽因總是滔滔不絕地講著,總是她一個人在說,她不是在應酬客人,而是在宣講,宣講自己的思想和獨特見解,那個女人敢於設堂開講,這在中國還是頭一遭,因此許多人或羨慕,或嫉妒,或看不慣,或竊竊私語。」

  這客廳是有些特別,它不同於權貴的客廳,不同於交際花的客廳,也不同於社交界一般的客廳。徽因的客廳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它不帶這些功利特色和無聊成分。徽因客廳的客人,是一班知識分子,為了談文論藝,或者乾脆就是為了休息和友誼聚到一起。

  這些朋友都是關心徽因和思成的朋友,最初他們與徐志摩時不時地上香山探望徽因的病情,後來當徽因回到北總布胡同的家中後,他們就常來家中坐坐。這群人其實是老金 金岳霖 在大學裡的親密同事。當時,身在其中的費慰梅回憶說:「除了其他人以外,其中包括兩位政治學家。張奚若是一個講原則的人,直率而感人。錢端升是尖銳的中國政府分析家,對國際問題具有濃厚的興趣。陳岱孫是一個高個子的、自尊而不苟言笑的經濟學家。還有兩位年長的教授,都在其各自的領域中取得了突破。在哈佛攻讀人類學和考古學的李濟,領導著中央研究院的殷墟發掘。社會學家陶孟和曾在倫敦留學,領導著影響很大的社會研究所。這些人都和建築學家梁思成和老金自己一樣,是一些立志要用科學的方法研究中國的過去和現在的現代化主義者。到了星期六,一些妻子們也會出席並參加到熱烈的談話中去。」她又寫到:「徽因的朝南的充滿陽光的起居室常常也像老金的星期六『家常聚會』那樣擠滿了人,而來的人們又是各式各樣的。除了跑來跑去的孩子和僕人們外,還有各個不同年齡的親戚。有幾個當時在上大學的梁家侄女,愛把她們的同學們帶到這個充滿生氣的家裡來。她們在這裡常常會遇見一些詩人和作家,他們是作為徽因已出版的作品的崇拜者而來的,常常由於有她在場的魅力而再來。」這其中就有沈從文,還有後來的蕭乾,等等。「徐志摩的朋友、大家都叫他『老金』的哲學家金岳霖,實際上是梁家一個後加入的成員,就住在隔壁一座小房子裡。梁氏夫婦的起居室有一扇小門,經由『老金』的小院子通向他的房子。通過這扇門,他常常被找來參加梁氏夫婦的聚會。到星期六的下午老金在家裡和老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流向就倒過來了。在這種時候,梁氏夫婦就穿過他的小院子,進入他的內室,和客人混在一起,這些人也都是他們的密友。」顯然這是一群飽學之士,他們學貫中西,多才多藝。他們各有各的專業方向,又有共同的理想追求,後來都成為中國第一流的學者、專家,成為自己學科的帶頭人。他們獨立於腐敗的政權,絕不同流合污。但他們卻是一些以天下為己任、關心國家大事、懷抱一腔愛國熱血、具有良知和責任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目標是教育救國,通過奉獻知識,傳播現代思想,改造未來國民,達到將中國帶入現代文明社會的目的。他們與梁啟超、林長民的最終目標一致,通過自己的奉獻期望一個民主、現代國家的誕生。但他們又都鄙視政治,不與政治同流合污,他們更願意鑽研自己的學問,為後世留下自己的探索成果。

  金岳霖後來回憶道:「三十年代,我們一些朋友每到星期六有個聚會,稱為『星六聚會』。碰頭時,我們總要問問張奚若和陶孟和關於政治的情況,那也只是南京方面人事上的安排而已,對那個安排,我們的興趣也不大。我雖然是搞哲學的,但我從來不談哲學,談得多的是建築和字畫,特別是山水畫。有的時候鄧叔存先生還帶一兩幅畫來供我們欣賞。就這一方面說『星六集團』也是一個學習集團,起了業餘教育的作用。」當然,這些人不僅具有非常前沿的現代學科知識,而且個個是雅士。金岳霖說:鄧叔存是我朋友中最雅的。其實他們每個人都有絕招,在切磋學問、談論時局、談文論藝之餘也有許多有趣的事情發生。

  為什麼會有越來越多的朋友聚在林徽因的周圍 一方面是因為她美麗可愛、活潑動人、直率、真摯,但更重要的是她有寬廣的胸懷,對人性有透徹的瞭解,對情感多有包涵,對事物有獨特的見解。還因為她心性極高,悟性極好,見多識廣,她比別人更具理解力。她不僅能夠理解自己瞭解的情感和事物,也能理解自己所不瞭解的情感和事物。當朋友需要她解決問題時,她有能力給予幫助。當沈從文因為感情糾葛煩惱時,她能說出真誠而驚世駭俗的一番言論來,她既敢作敢為,也敢說真話。她說:「我認定了生活本身原質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體驗到極端的愉快,靈質的,透明的,美麗的近於神話理想的快活。」她說:「我的主義是要生活,沒有情感的生活簡直是死 生活必須體驗豐富的情感,把自己變成豐富,寬大能優容,能瞭解,能同情種種『人性』。」

  他們的聚會舒心、舒服、有趣、有益、熱鬧。在這些聚會中,吃的咖啡冰激凌,喝的咖啡都是老金的廚師按老金的要求的濃度做出來的。不過有時候,星期六下午在老金家的聚會時常移到一家中國飯館繼續進行。這些聚會的中心人物當然是林徽因。費正清回憶說:「她是有創造才華的作家、詩人。是一個具有豐富的審美能力和廣博的智力活動興趣的婦女,而且她交際起來又洋溢著迷人的魅力。在這個家,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場合,所有在場的人總是全都圍繞著她轉。她穿一身合體的旗袍,既樸素又高雅,自從結婚以後,她就這樣打扮。質量上好、做工精細的旗袍穿在她均勻高挑的身上,別有一番韻味,東方美的閑雅、端莊、輕巧、魔力全在裡頭了。」

  當朋友們散去之後,她的音容、表情,特別是她的觀點、見解,讓朋友們感慨不已。下一次朋友們又會為她的魅力、見解吸引而來,這些聚會幾乎成了朋友們的精神食糧,成為這個小圈子的生活方式。去徽因客廳聊天,意味著單調生活的中斷,新的活力和激情的注入,生活中的一點點漣漪,讓人們回味無窮。這樣具有激情、才華、創造力的女子,在中國四平八穩的傳統社會中,就像夜空中閃亮的星星,讓人景仰、愉快、幻想。

  客人走後的一周中,徽因或趴在畫板前畫圖;或在桌前寫詩;或寫作她的建築學論文;或為準備外出考察閱讀典籍;或外出離開交通主幹線考察,等到週末,她把自己一周的趣聞、生活經歷、工作情況、思考所得出的思想、閱讀書籍的內容和感受講給朋友們聽。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時間浪費在無聊的事情上,也沒有因為需要扶養兒女、支持丈夫、操持家務就放棄自己的專業和追求;也從沒有忘記過自己心靈的追求;也沒有屈服於社會、他人的輿論而放棄自己的生活方式。當別的女人不由自主地接受傳統思想的熏陶束縛自己;當別的女人心甘情願地接受社會現實的安排,安於在家相夫教子時,她有意識地掙脫了男權社會安排給女人的命運和角色。當她與中國最優秀的男子高談闊論的時候,當她的足跡踏遍祖國的山山水水,當她流連忘返於世界名勝古跡,當她奮筆疾書的時候,別的女人做著傳統的女性角色要求於她們的毫無創造性的事情,屈服於生活,或喟歎自己的命運。

  她沒有把更多的時間給予她可愛的孩子們,但她把平等的友誼和尊重給了她的孩子們,給了他們自然的愛。她成為最傑出的婦女;成為男士理想中的女性;成為吸引年輕人的偶像;成為大家樂意接受的朋友,是因為——她要「做自己」。

  (本文摘自《林徽因畫傳——一個純美主義者的激情》,張紅萍著,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05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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