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講」與「天地境界」



作者:蒙培元
文章來源:國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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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友蘭在建立自己的哲學體系時,提出「接著講」與「照著講」的區別,並申明他是「接著宋明理學」講的。他在晚年又重申了這一主張。於是,「接著講」就成為研究馮友蘭哲學乃至當代中國哲學發展的重要話題。

那麼,馮友蘭的「接著講」是什麼意思呢?又有何意義呢?這是我們所關心的。



一、「接著講」的時代意義



顧名思義,「照著講」是哲學史的方法,「接著講」是哲學的方法。按照馮先生的「哲學觀」與「哲學史觀」,「照著講」要忠實於傳統哲學的「本來意義」,並用現代語言將其寫出來(或說出來)。雖然「寫的」的哲學史與「本來的」的哲學史並不是一回事,但是,「寫的」哲學史畢竟是照著「本來的」哲學史寫的,而「本來的」哲學史是客觀存在的。這是馮先生的一個基本信念。否則,哲學史就沒法寫。

但「接著講」就不同了。「接著講」著眼於哲學的發展、變化和創造,是有明顯的時代性的,而時代性就意味著新的東西的產生。具體地說,「新理學」是在宋明理學「之後」繼續前進的,而這個「前進」又是同社會發展分不開的,在某種程度上是由社會發展決定的。就社會發展而言,中國正經歷著有史以來的第二次(第一次是春秋戰國)巨大變革,即從古代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變革。因此,中國哲學的形態也將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即從古代傳統哲學向現代哲學的轉變。這一轉變之所以具有根本性質,是因為傳統哲學是農業社會的產物,不可能成為現代工業社會的哲學。在這個問題上,馮友蘭不僅有自覺的意識,而且自覺地承擔起完成這一哲學轉變的使命。

但是,中國哲學雖然面臨著一場根本性的變革,卻又是在中國哲學自身的發展中完成的,而不是也不可能將西方哲學直接移植過來就能實現其轉變的,他所要建立的是新的「中國哲學」,而不是「哲學在中國」。科學可以直接拿來,但哲學是不能直接拿來的。這是有根本區別的,就是說,哲學的發展是有民族性的。在這個問題上,馮先生同樣有自覺的意識,即認為中國哲學的變革是有連續性的,決不可能「橫空出世」般地產生一個新哲學。他本人也不是離開傳統哲學另創一個新哲學。

問題的複雜性就在這裡,任務的艱巨性也在這裡。正因為如此,如何「接著講」的問題就成為馮先生不斷思考的重要課題。他在寫作「貞元六書」(即《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時,反覆強調兩個問題,一是「值此貞元之會,當絕續之交」的社會變革,一是「通天人之際,達古今之變」的哲學問題(見《三松堂全集》第二版第4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12月,第463頁)。前者關係到中華民族的生死存亡問題,後者關係到中國哲學的命運問題。他渴望,透過抗日戰爭這一歷史事件能使中國真正覺醒起來,步入繁榮富強的現代社會並立足於世界之林。為此,中國哲學不僅要獲得新的生命,而且要承擔起新的使命,即「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可見,馮友蘭的眼光既是世界的又是民族的,其真正的使命則落在了哲學的創造上。



二、「接著講」的兩層涵義



根據這一情境,我們可以說,馮友蘭的「接著講」,具有兩層涵義,二者不可缺一。如果只強調其中的任何一個方面,似乎都不符合馮友蘭的初衷。

第一層涵義是,賦予中國哲學以全新的現代理性精神,實現中國哲學的現代化。「理性」是現代哲學的基本特徵,而現代理性又是以邏輯分析的方法為其重要特徵的。因此,要實現中國哲學的現代化,就必須用西方的邏輯分析方法分析中國哲學的概念,使之形式化。在馮先生看來,捨此沒有別的方法。這一點,他認為具有普遍意義,就是說,現代理性主義雖然出現在西方,但又不僅僅是西方的,而是現代哲學共有的。只要稱得上是「現代哲學」的哲學,都應當是以邏輯分析為特徵的理性主義哲學,不能因其哲學的民族性特徵而否定其時代性的普遍意義。馮友蘭一直很重視「別共殊」,其實,他所說的「共」,就是指哲學概念的普遍性意義。使中國哲學的概念形式化,從而普遍化,這正是「接著講」的一個重要方面。

第二層涵義是,在中國哲學形式化、理性化的同時,要保留、繼承其核心的實質內容,特別是終極性的價值內容。中國哲學的實質內容是什麼呢?就是「通天人之際」,這是具有永久價值的,因而是超時間的。當然,它必須經過現代邏輯分析之後才能顯示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又是不能直接成為現代哲學的,必須「下一轉語」。

通過對「通天人之際」的現代分析,從而重新認識人生的意義,提高人的精神境界,這就是中國哲學的精神所在,也是中國哲學的一貫使命。這一使命對現代社會同樣是適用的。現代人需要解決現代社會的問題,從事現代人所從事的工作。但是,現代人也是人,同樣需要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人的問題是古今不變的。這是馮友蘭的又一個基本信念。

那麼,這兩層涵義有何關聯呢?

簡單地說,前者是使中國哲學具有「現代意義」,成為「現代哲學」,不如此則不能實現中國哲學的現代化。此即所謂時代的變化,形態的變化。所謂「現代意義」,可說是用現代哲學語言(不是翻譯)所表達的意義;所謂「現代哲學」,可說是以邏輯分析為特徵的理性哲學。「新理學」中的「理」,是從宋明理學中接過來的 ,但其意義和宋明理學有明顯的區別,其最大的區別是,「新理學」中的「理」是形式的、「不著實際」的。現代哲學需要邏輯語言上的清楚明白,需要概念的形式化即理性化。這是第一步的工作。

後者則是使中國哲學成為「現代哲學」的同時,又「超越」現代哲學,從而實現其永久價值。不如此則不足以實現中國哲學的價值。此即所謂變中之不變者,亦是人性之「本然」,即他所說的「人學形上學」。在馮友蘭一生的哲學著述中,這一點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可以說是馮友蘭的生命關切。他在「貞元六書」中特別強調「通天人之際」,並以「天地境界」為其哲學的最高追求,說明他始終沒有放棄中國哲學的根本精神。在後來的《中國哲學史新編》(特別是最後一冊)中,他又反覆強調這一點,說明他越來越認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並以重建中國哲學的內在價值為其終身使命。

這兩層涵義及其使命如何統一呢?這是一個更加棘手的問題。為了完成這一任務,馮先生認為,必須實行方法上的突破。

現代理性主義的方法既然被視為邏輯分析的方法,而邏輯分析就是一種「言說」。用邏輯分析的方法分析中國哲學,就是將中國哲學的概念轉換成邏輯概念,使其變成可以言說的。這也是所謂的「概念遊戲」。馮先生對金岳霖先生的「概念遊戲」的說法很讚賞,認為這是真正的哲學工作,就是出於這樣的考慮。「概念遊戲」當然不是中國人所說的「遊戲」,不是無規則的玩耍,而是很嚴肅的工作,是哲學語言的有規則的運用和邏輯命題的推演。馮友蘭並沒有嚴格地按照邏輯實證主義的方法分析中國哲學,但是一般地說,他確實運用了西方式的概念分析,使中國哲學的一套概念富有新意,而且清楚明白了。應當承認,這種方法是中國傳統哲學所缺乏的。

但是,如果完全用西方的分析方法講中國哲學,講出來的還是中國哲學嗎?其實,馮友蘭在建立其「新理學」的體系時,就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一方面,他堅持認為,中國哲學必須而且只能經過現代西方哲學的「洗禮」,在某種程度上可說是「脫胎換骨」式的改造,才能成為現代哲學;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認為,中國哲學不僅具有「實質上的體系」,而且具有「永久的價值」。這些「永久的價值」,經過現代「洗禮」即解釋之後,仍然能夠保存下來,發揮其重要作用。形態雖然發生了變化,但其根本精神沒有變。

所謂方法上的突破,就是指經過現代的理性分析即「概念遊戲」之後,又回到中國哲學的本身,言說那不可言說者。中國傳統哲學也是需要言說的,但是講到最深奧之處,則要靠直覺體驗,「意出言表」 、「默識心通」,用現代的眼光來看,就是非理性的、神秘主義的。馮先生所說的「言說」,是指現代哲學的方法,「不可言說者」則是中國哲學終極性價值內容。但是,在馮先生看來,只有經過「言說」之後,那「不可言說者」才能顯示出來,才能被人們所領會。對「不可言說者」的言說,當然不是從正面去說,而是從負面去說,但是從負面去說也是一種「言說」,而且必須經過一系列的正面言說。維特根斯坦說過:「凡是不可說的,我們必須保持沉默。」維特根斯坦對不可言說者只是保持沉默而不置可否。馮友蘭也說過:「人必須先說很多話然後保持沉默。」(《全集》第6卷,第289頁)馮友蘭對不可言說者不僅採取了積極肯定的態度,而且作為哲學的終極目的去追求。這正是中西哲學的一大區別。在他的哲學體系中,「天地境界說」就是這樣的終極目的。馮友蘭在積極評價金岳霖的「概念遊戲」之後又說,金岳霖「沒有把這個論斷同人類精神境界結合起來,以至於分析概念似乎是一種遊戲」(《全集》第10卷,第659頁),就是指此而言的。「概念遊戲」是哲學的重要工作,但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通過「概念遊戲」而又超越之,解決人的精神境界問題。

值得指出的是,馮友蘭在其晚年的《中國哲學史新編》「總結」中重新提出「直覺」的問題,認為應當將概念認識與直覺體會「結合」起來,才能實現人生的最高境界(同上)。這不僅是對中國哲學終極價值的認同,而且是對中國哲學方法的認同。這種認同當然不是回到過去,而是體現了他的「中西互釋」的理想,也是對未來哲學發展的期望。



三、「接著講」的啟示



「接著講」對我們的最大啟示之一是,我們決不能躲開西方哲學的「照面」和「挑戰」去講中國哲學,更不能採取自我封閉的方式去發展中國哲學。馮友蘭的開放態度是發展中國哲學的正確態度。無論「中西互釋」也好,「中西比較」也好,都只能在中西對話中探討中國哲學的發展之路。這既是時代的課題,也是中國哲學發展的必由之路。同時,中國哲學的發展只能是接著中國哲學講,而不是也不可能接著西方哲學講。這就要求將時代性與民族性結合起來,既是現代的,又是民族的,在中國哲學現代化的過程中保持其連續性,講出它的內在價值和精神。馮友蘭決不會同意「邯鄲學步」式的做法。他說他「習慣於從民族的觀點瞭解周圍的事物」(《全集》第1 卷,第236頁)。這所謂「民族的觀點」不只是從社會層面上說的,更主要的是從文化層面上說的。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與哲學在過去能夠使中華民族「成為偉大的民族」,也必能幫助中華民族「出現中興」(同上)。

這當然需要經過現代的重新解釋,這種重新解釋需要吸收西方哲學的方法。我們不能再用古代的語言講中國哲學,也不能用跳躍式的警句式的語言講中國哲學,我們需要用現代語言並且用現代的分析方法講中國哲學,要進行「合乎邏輯」的論證和推論。從某種意義上說,邏輯思維已成為現代人必須具備的思維方式,哲學只是「自覺地」運用這一思維方式而已。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必須拋棄中國哲學的根本精神,正好相反,而是要使中國哲學的根本精神獲得新生。

在這方面,最值得我們重視的,仍然是他的精神境界說。我們知道,馮友蘭始終把人的「安身立命」的問題作為哲學的根本問題提出來,以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作為哲學的主要任務,並以實現「天地境界」作為人的「最高的安身立命之地」。這正是他反覆強調「通天人之際」的原因所在。恰恰在這個問題上,他的哲學不僅是現代的,而且是「後現代的」,如果有「後現代」的話。

「天地境界」所要解決的是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天」代表自然界,不過不是科學所說的自然界,而是哲學所說的自然界。哲學所說的自然界從科學中得到了「啟發」,但又不是完全的物質世界,而是宇宙「大全」。「大全」是無所不包的,其中包括人。但是,作為「天地境界」中的人,同沒有自覺意識的自然狀態的人是不同的,「天地境界」中的人是自覺其「同天」、「樂天」的人。這樣的人,不僅超越了自然狀態的人,而且超越了社會(就「人是社會動物」而言),具有超社會的意義。這樣的人,不只是社會的人,而且是宇宙的人。到了這種境界,才是人的「最高的安身立命之地」。

事實上,作為「大全」的自然界是不可分析的,不可言說的。但是,只有分析之後,才能知其不可分析;只有說了之後,才能知其不可言說。這樣,人便得到一種「自覺」。有了這種「自覺」,自然界對於他而言,其意義就不同了,人生的意義也就不同了。人既能發揮自己的創造性,又能找到自己的真正家園。

「天地境界」即「同天」境界,就其實質而言,是指人與自然界的和諧統一,而不是分離與對立。這種和諧統一是從「存在」意義上說的,不是從「認識」意義上說的,但從境界上說,又是存在和認識的統一。這種境界是人經過修養之後達到的,不是自然而然實現的。「同天」就是「自同於大全」,也就是「樂天」,不僅能夠與自然界和諧相處,而且能夠以此為人生的最大樂趣。因為這是人生的真正歸宿之地,是人生的「伊甸園」。到了這個境界,人與自然的關係、人在自然界的地位這個基本問題,就算真正解決了。

就其性質而言,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現代性」的範圍,是一個「後現代」的問題。現代西方哲學是以「理性」為其根本特徵的,是強調人的認識能力的,它經歷了邏輯實證主義的邏輯分析,進而走向語言分析,但又是在同一個大傳統之下發展的。「主體性」的問題依然存在,人與自然的分離與對立依然存在,「理性」被進一步工具化了。人的心靈歸根到底被歸結為理智之心,認識之心,其根本職能與作用就是認識自然,獲得積極的知識,進而控制、主宰自然。自然界始終是被認識被控制被掠奪的對象。馮友蘭後來批評現代西方哲學家說:「所著重研究的多半是一些枝枝節節的小問題,而對於可以使人『安身立命』的大問題,反而不講了。」(同上,第222頁)實際上就是指此而言的。正因為如此,他們把解決這些問題的責任,「都推給宗教了」(同上)。

這裡表現出馮友蘭的批判意識,這種批判意識就是針對「現代性」的,即指現代西方哲學變成了科學技術的工具,陷入了細枝末節的煩瑣分析,丟棄了哲學的根本任務——解決人生問題。他多次強調哲學與科學的區別,也是與此有關的。其實,這種批判意識在四十年代同維也納學派的爭論中就已經表現出來了。當時,他一方面吸收了維也納學派的邏輯分析方法,另方面又批評他們將哲學只局限於邏輯分析的作法,主張哲學應當解決人生的根本問題,建立新的「人學形上學」。

按照馮友蘭的「人學形上學」,人必須自覺地回到自然界,順應自然界,與自然界融為一體,以此為人生的「安身立命之地」,以此為人生的樂趣。這就充分體現出對自然界的尊重與熱愛。自然界不再是被控制的對象,而是與人的生命息息相關的,是人類生命的精神家園。這是哲學層次上的生態學。如果說,中國古代傳統的「天人合一論」是農業社會的生態學,那麼,經過馮友蘭重新解釋後的「天地境界說」就是現代工業社會以至「後工業社會」的生態學。二者的基本精神是一貫的,但其表現形態是不同的。

在馮友蘭看來,自然界即宇宙「大全」是存在的全體,一切存在物都在其中,人也在其中。但是,「大全」作為一種「名」,一種「概括」,它不是存在物的「集合」,而是一個整體,即包括一切的存在及其「理」,是「存在」和「有」的統一。這是經過邏輯分析之後的「理解」。「有了這種理解,就可以對自然和社會持一種正確的態度。」(同上,第227頁)這種「理解」和「態度」便構成了「天地境界」。「天地境界是就人和宇宙(特別使自然界)的關係說的。」其中,他特別強調了自然,因為「人是自然的產物」。所謂「理解」,不是單純的科學認識,而是理解自然界的意義,即自然界對人而言有何意義,人在自然界處於何種地位。知道人是自然界的產物,而不是自然界的主宰,就能自覺地「知天」、「事天」、「同天」、「樂天」。自然界雖然是一個「名」,一個「概念」,但它不同於一般的概念,它不是「所指」,不是對象,而是包括人在內的整體存在及其「理」。人是有道德意識的社會動物,人是有創造性的,但是,決不可以「自外於大全」,與自然界相對立,將自然界視為控制、主宰的對象,而是要「自同於大全」。在這裡,人的自覺意識是非常重要的。人不僅要有自覺意識,還要有生命情感、價值選擇(也是自覺意識),以尊重和關愛的態度對待自然界,其中,便包括道德意識和審美態度。就是說,在人與自然之間,要建立一種根源性的倫理關係和審美關係,人對自然界要承擔義務,盡其職責,從中便能感受到快樂。人在自然界的行為是一種道德行為,這種行為「有一種超社會的意義」,因為,「天地境界是從一個比社會更高的觀點看人生」(同上書,第227頁),即從宇宙「大全」的觀點看人生。從這個觀點看人生,不僅能夠「超社會」,成為宇宙的人;而且能夠「超生死」,成為永恆的人。「永恆並不是沒有生死而是超生死」(同上書,第226頁),即是說,這是一個境界的問題,不是「實存」的問題。

有這種境界和沒有這種境界是大不相同的。在現代社會,人類更需要這種境界。有了這種境界,人類就能夠自覺地處理人與自然界的關係,建立正確的生活方式,找到真正的「安身立命之地」。人與自然之間不會再有根本性的衝突與緊張,人類不會有任何「不安」,而是聆聽大自然的聲音,欣賞大自然的偉大與美麗。這是馮友蘭「接著講」的最高理想,也是最終成果。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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