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大學》
作者:葉秀山
文章來源:《中國哲學史》200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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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本文重點在思考《大學》的哲學-形而上的意義。作者認為,《大學》的哲學精神在於強調一個「止」字。「止」不是「停止」,而是「立定」的意思。「立定」世間萬事萬物萬民各自的位置,是《大學》「誠意、正心……平天下」的核心。據此,作者對「格物致知」等說法,提出不同於一般經驗知識論的看法,認為「格物致知」乃是排除(被動)「感覺」(物),而「認知」萬物「自己」。於是,本文對《大學》哲學精神的理解,重點在於從「自身」、「自己」、「本身」貫串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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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自從宋儒從《禮記》中提出,與《禮記》中的「中庸」加上《論語》、《孟子》合為「四書」,是為儒家之基礎著作,影響所及,上至帝王將相,下至私塾學子,競相背誦,但要得其真義,到也不是很容易的事。餘生也晚,入學已不讀「四書五經」,日後又從事西方哲學研究工作,只是近幾年來才來讀它,略述己見,不免貽笑大方,故曰「試讀」。
在「細讀」之前,先提出一個總的體會。
我讀《大學》的過程中,逐漸地形成了一個觀念,我覺得,《大學》的宗旨在強調一個「止」字。此話怎講?
《大學》之所以叫「大學」,當然是要說一門「大學問」、「大道理」,亦即所涉及的是「大事」。何謂「大事」?「大事」莫外乎「天下事」、「國家事」,於是後來有「國家大事」之說。所以,《大學》這一篇說的是「治國平天下」的「大事」。
如何做好這件大事,是一門大學問。在如何做好這件大事問題上,《大學》提出了一整套「由外及裡」再「由裡及外」的方法(道路),應該說,雖不及現代社會管理和社會道德體系那樣科學,但在古代,也算是很難得的「系統」了。但《大學》又不限於知識論、倫理學和社會學的層面,而有一層形而上的意義在。
《大學》這一套「方法(道路)」,有一個核心思想,就是「止」。
「止」應是儒家學說的重點所在。「止」有「停止」、「站立」、「立定」的意思,在儒家形而上的思想層面,「停止」的含義應有弱化,而強調「站立」、「立定」的意思,這是研究儒家哲學的朋友都已經注意到了的。
「站立」,要間「站」在何處,於是就有「位置」的問題;而「位(置)」在儒家是一個形而上的問題,也是一個社會的理想問題,其重要性可想而知。「位」、「定位」和儒家的「仁」、「中庸」等等,密不可分。在儒家看來,世間萬事萬物如果都找到了「自己」各自的「位置」.而各「安」其位,則「天下」就會「太平」——各各相安無事。
「安」,就是「止」。所以《大學》裡說,「止於至善」,就是找到各「自」的「最佳方位」,並安於這個「最佳方位」,就算達到了「平天下」——「天下太平」的理想境界。
堅持住這個基本的觀點,再來重新讀《大學》,看看能不能貫穿得下來。
《大學》第一句話就把中心意思點出來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在明明德」說的是「讓」「明德(大德)」「明」起來。「在親民」—程伊川先生說「在新民」,很好,即「讓」「更多的民」都「明白」「明德」。下面就是「止於至善」,已如前說。竊以為,這裡「至善」不當比附西方康德《實踐理性批判》裡的相同名詞。質言之,康德的「至善」是「無限」的,而《大學》裡的「至善」因為有「止」這層意思,所以更有「有限」的含義在內。《大學》的「至善」猶如孔子在聽了韶樂歎為「盡善盡美,,那個意思,不具有康德引向(基督教)「天國」的意思。學者往往因《大學》「至善」亦多少帶有理想性而與康德的實踐理性的「趨向」等同起來。我以為這裡存在著中西文化的某些重要分歧,值得我們仔細體味的。這是進一步研究的問題,容後再說。
接下來就是一句很關鍵的話:「知止而後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這裡的「定」、「靜」、「安」、「慮」、「得」,都是「止」的作用。「止於至善」,找到了「自己」的正確位置,就能「思無邪」,思考問題時,有正確的「立場」(觀點、方法)。在這個意義上,「人貴有自知之明」。「自知」不完全是蘇格拉底用的德爾斐神廟那句話,不僅僅是「知識論」的,也不全是「道德論」的,而是形而上的。「自知」是要「知道」「自己」的「位置」。把自己的位置擺正了,「所思」、「所慮」,其方向才會「對頭」。「自知之明」「明」什麼?「明」「明德」。
接著《大學》詳細闡述「明明德」之道。它說:「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這一句不必深究微言大義,無非強調要按照事物自己本來的次序循序漸進;關鍵在下一段: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這是一段耳熟能詳的話,先由大目標,說到基礎的工夫;由上至下,一層層說下來;接下來的則由下而上說開去: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可見,「格物致知」是儒家的「築基」、「入門」的工夫;然而,何謂「格物致知」?而「致知」好說,首先是何謂「格物」?這一關通不過,以後那些關節也不好通;這第一道門入不了,以後的門也不容易入。勉強說了,也不覺得妥切。
按我粗淺的知識,關於「格物」,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種是宋代理學家、道學家的通常說法,把「格」理解為「及」、「即」、「窮」,「格物」就是「即物窮理」。這個說法,符合一般經驗常識,要人注重與「事物」打交道,以「窮盡」「事物」之「理」。另一種說法是早於此的司馬光提出的,他說「格物」乃是「與物格鬥」、「捍御(抵禦)外物」的意思。陳克明先生在他的《群經要義》(東方出版社,1996年12月)中首先對這兩種說法作出了哲學的判斷,指出兩家的說法都能自圓其說,而認為「鄭(玄)、朱(熹)解釋比較正確」(第251頁)。陳先生此書很見功力,我讀後得益非淺。這裡只想把司馬光的解釋略加發揮,並與通常的理學家說法結合起來考慮,看看在道理上可以有什麼啟發。
宋代的「心」、「物」不見得全可做通常哲學中「精神」、「物質「來理解,當然也不排斥有這樣的意思,但其側重點似乎在於強調「內在」、「外在」區別。我們常說,「心」是指「核心」、「中心」、「裡面」這類的意思,也就是「心兒裡」的意思。於是,我們有「內心」與「外物」的區別。這樣,我們所謂「心」,就不僅僅是「精神」、「意識」這類意思,不僅是英文的「mind」,也不是德文的「Geist」,更不僅是「意識」。在「意識」的層面,或許有點接近「想」-think,Denken的意思。「心之官則思」。「心」「管」人的「思」之態度、立場和方向。一個人的思想立場,是由一個人的「心」——「內裡」、「內在」品質決定的。在這個意義上,有點像英文的mentality——「心態」。
中國的「心」,不同於德文的Geist,因為Geist有「生命」、「創造」的意思,而中國人很少用「心」來說一個人的「生命」,儘管它對生命來說是很重要的。德文的Geist是「動」的,而中國的,「心」則強調一個「靜」字。
「心」如何「靜」得起來?這裡就需要「排除」「外在(外物)」的「干擾」。「內在」的「心」,本來是「靜」的、「止」的,因為有了「外物」的「干擾(誘惑)」,才「動了起來」。「心」要守住「靜」,「安」於「靜」,就得「抵禦」「外物」的「誘惑」和「干擾」。這或許就是上述司馬光對「格物」理解的根據所在。
然而,這樣的「排除法」又和「致知」何干?人們會問,排除了「外物」之後(而後),「知」又如何產生?這大概是陸王心學所最難解決的一個問題。陸九淵說「人心本來無事,胡亂被事物牽將去」(《語錄》),但不被「事物牽將去」,如何又有「知」了?為了使理論一貫起來,於是就說「心外無物」、「心外無理」。這個說法在古代有什麼知識論上的根據,需要進一步的研究;但就知識論來說,它仍需解決「主觀(心)」、「客觀(物)」的關係問題。
在這方面,程朱理學,就稍微好說一點,因為朱熹把「格」理解為「接觸」、「打交道」很符合經驗常識,但他並沒有一套經驗科學的知識論來支持這個說法,就顯得有些凌亂。
作為經驗知識,其產生必得有「外物」之「刺激」,通過感官之「接受」,才能形成。然而,這樣形成的「知識」,不大可能是《禮記》「大學」篇所要說的意思,因為跟後面的「正心」、「誠意」等等不容易銜接上。如果把《大學》裡這段話理解為經驗知識論,要人按照「外物」的「理」辦事,這就叫「正心」、「誠意」——「端正思想態度」,大概有過於現代化之嫌。
今按上述思路,把「心」理解為「核心」、「中心」這類的意思,於是,可以把「心」理解為「自己」,「格物致知」就是「排除外在」、「開顯內在」(明明德)、「把握自己」。不過,說到這裡,有一些界限需要弄清。
這裡所謂「心」做「內在核心」講,當然也包括了「思想意識」、「精神」等這些「主觀」的意思在內;不過不包括「感官感覺」在內,「感官感覺」屬於「物(質性)」的範圍,它是「外在的」。「感官感覺」還包括「主觀情緒」在內,表面上看似乎很「主動的」「情緒」,實際上仍是「被動的」,它受制於「物」的關係。這些大概都是宋儒說的「人欲」,是要被排除的。只有在這個意義上,「心」、「物」才能在原則上「對立」起來,否則只是程度的不同而已。
「物」被「格」了「出去」,「剩下」的是一顆「純心」,不雜任何「感覺經驗」的「純心」,你看,這真有點像德國古典哲學中的「純粹理性」了。「純粹理性」、「純心」是不雜「它者(它物)」的「純自己」;「它」被「格」出去了,剩下了「己」。
我在念古書的時候,有一個印象:古代這個「己」是和「人(他人)」對應的,而「私」是和「公」對應的,所以二者用法上有所區別。古書上用到「己」時,相當一部分的意思是好的,至少可以在好的意思上來用它。譬如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衛靈公》);當然,也有用在貶義的,譬如大家熟悉的「克己復禮」。不過「克己復禮」也有一說。《論語?顏淵》篇是這樣說的:「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這裡的「克」,做「克制」、「克服」講,當然通得很;如果做「成」、「能」(克勤克儉)來講,似乎也能講得通。於是,「克己」,就是「完成(完善)自已」,再加上恢復周禮,不但個人自己「仁」了,「天下」都歸「仁」了。所以老夫子才反問:難道「仁」不「仁」不是在「自己」反倒是在「別人」嗎?
「完成自己」並不是「自私」,「物」被「格」出之後,並非剩下「私」。「私」是「孤獨」的「個體」,與其他的一切不發生關係,不在「關係網』,中。「自己』,、「自身』,固不在感性的、經驗的「關係網』,中,亦即不在「物」的「關係網」中,不在「欲求」的支配之下;但卻也不是「孤立」、「孤獨」的。「自己」、「自身」本就在一種「關係」之中。此話怎講?
按照我們上面的意思,「自己-自身」是「核心」、「中心」、「內在」這類意思,那麼,實際也就是「仁」的意思。「仁」乃是「核兒」、「心兒」。就一個人來說,「完善自己」就是「完善、完成自己的內在核心、本質」,就是「成仁」。譬如說,「自己」是「士兵」,就要「成為」「真正的」「士兵」,「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就各「位」。於是我們看到,這裡——或儒家所謂的——「自己」,本已有「關係」在內,「自己」本是從「關係」中出來的。這種關係,不是一般的「物」的關係,也不是一般的「人」與「物」的關係,不是「欲求」的、「感覺」的關係,對應這些關係來說,「仁」、「自己」所蘊涵的關係有一種「超越性」。就「仁」、「自己」的「內在性」言,也可以叫「內在的超越性」。
說到這裡,似乎「格物」的意思可以交代了,但「致知」的意思仍不清楚,尚未「盡善盡美」。「致知」的「知」,如做「智慧」講,或可通順,但就與知識論有別,而《中庸》上明明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可見這裡的「知」,與「物」總有關係,總要有「知識」的意思在內。這樣,所謂「格物」的「格」,不光是「抵禦」、「排除」的意思,還應該把鄭、朱的解釋包含在內才妥切。不過,經過「排除」、「抵禦」這類意思的「洗禮」後,「知識性」的「格」,就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接觸」這類感性的意思,而是同樣要把「方位」、「核心」、「內在」的精神貫徹下來。
我想,「格」原本是有「格位」、「品格」之義。「格」做動詞用,是指把「物,,「放到」它應放的「位置」去。於是「格物」就是「按照」事物應有、本來的「格位」來「對待」事物。
「人」有「自己」,「物」也有「自己」。按康德的說法,有「我自身」,有「物自身」。康德認為這全不可知;中國儒家沒有康德那種「不可知論」,相反,認為只有把「物」置於其應有之「位置」,我們對它的「知識」,才不會因「欲求」所障目,不為「私」所「蔽」。
其實,這個意思並沒有太玄的道理在。天下萬物,包括人在內,莫不有「各自」的「位(置)」,各自「安」子各自的「位」,就是「止於至善」,這樣「天下」就會「歸仁」,天下就會太平。
所以我們說,《大學》的中心思想在一個「止」字。不是說,「格物(致知)」是「非(不)止」;而是從「大學」的第一步工夫就有一個「止」的意思在內,第一步就要「立定腳跟」。「立定腳跟」不是永遠不動,不過動中也要有靜,要「一步一個腳印」地動,不能亂動;「亂動」就是「動亂」,就是「越位」——就是「僧越」,然後就出現「獄」、「篡」、「逆」諸如此類的「動亂」,天下就不太平了。所以,儒家認為,「止」、「知止」是一門「大學問」。而這門大學問的第一步就是「格物致知」,把握了萬物在天地間的「位置」、「品類」、「性格」,使自己的「知識」符合這些「格」,才是真知,大知,而不是小聰明,小計謀。這一步築基的工夫走正了,才談得到下面的步驟。
「格物致知」以後是「正心誠意」。因為「格物」不是一般的「觀察」、「研究」,「致知」也就不是一般「知識論」意義上的「認知」,也不是單純道德意義上的「(致)良知(良心,conscience)」;而是「形而上」的「知物」、「知己」;「知物」亦即「知己」,「知己」亦即「知物」。因為「物」、「我」皆有「自己」。在這個意義下,我們接下來才說「正心誠意」,在「心」、「物」的關係中,「心」不完全是被動的,「心」亦有其「自己」,於是「心」「自己」也有「正」不「正」的問題。
「心」對「物」不僅僅是被動的關係,這就是說,不完全是「知識論」的,也不完全是「倫理學」的。不完全是「知識論」的,這就意味著「心」不是將「物」「攝」進到「心」裡來—這是不可能的,如果在「攝」的意義上來理解「心」,則只能在「印象」、「感覺」這類「心理學」意義上來比附,而「心理學」是一門已有長足進步的經驗科學,在科學的精確性方面,哲學望塵莫及,也不必越俎代庖。一般意義上的「倫理學」的側重也在經濟實用方面,在各種「利益」層面上求得和諧,這也是一門專門的學問。《禮記》所說的「大學問」,當然也包含了「知識論」、「倫理學」的問題在內,這是不可否認的;我們甚至可以把所謂的「格物致知」、「正心誠意」等等理解為從「知識學」到「倫理學」,然後再到「社會學」並進入「大同」這一社會理想「進程」,當也能自圓其說,朱熹大概就是這樣來理解的。
我們並不是要來反對這種理解,而是想進一步追間這個進程的哲學理論的「根據」。這個「根據」是在一開始「格物致知」時就起作用的。也就是說,「格物致知」本就要作一種哲學性的理解,而從「知識論」到「倫理學」再進入「社會學」等等,反倒是以後的事。「心」與「物」本各有「自己」,「心」不是單純「被動地」「接受」,不是「白板」一塊;也不是單純地「主動的」—向「物」發起「進攻」,將「物」「吃掉」、「消耗掉」。「心」和「物」各各保持住「自己」,所以,不僅「物」要放在適當的位置,「心」也要放在適當的位置,都不能「越」各自的「位」。「心」不越位,就是「正心」了。
從「正心」來談「誠意,,就比較好講,「心」如做「心意」講,「正心」也就是「誠意」。「心」和「意」乃是「意向(intention)」,「誠」也就是「正」。在古代大概以「詩」來看各種「意向」更為直接清楚,所以常說「詩言志」、「詩以達意」,更能看出「風氣」,所以孔夫子從古代的「詩」中選出三百篇,斷之曰「思無邪」。「無邪」就是「正」、「誠」。
《大學》裡的次序是先「誠意」後「正心」,當然是很順當的。「立意」「誠」了,「心」自然會「正」。「心(我)」不將「物(它)」僅僅當成「手段」,而是「以誠相待」,將「位置」擺「正」,則「心」就是「正」了。
「誠意正心」之後是「修身」。「修身」在「大學問」裡是「居中」的環節,而古人覺得凡「居中」者,都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所以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
為什麼「修身」為「本」?這裡的「身」,當然不是西方哲學意義上的「身體(body)」,不是「肉身」、「肉體」的意思。所謂「身」,實即「自已」,所謂「自身」、「自體」之謂,在西方哲學中相當於「self,Selbst」的意思。這種意義下的「身」,當然很「根本」,所以又有「本身」、「本體」之說。於是「修身」就是「修」——「修正」、「修煉」「本身」、「本體」,「修身」為「修本」。這在做「大學問」中,當然是最重要、最根本的。
「本身」、「自身」,不是一個抽像「概念」,而且是「活生生」的「這個人」。即使是古代儒家,也並不是說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身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算完了,孔子還保留了「詩」,可以「興觀群怨」,「詩」不能沒有「個體性」,至於這個方面古代儒家開發得夠不夠,就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總之,「修身」是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都「集」於「自身」,去「完善(修正)自己」,這是「大學」之「本」。這就是說,凡事先從「自己」做起,由(推)己及人,由此及彼,「己達而達人」。這是古代儒家一貫的思路。這個思路,如果把「己」完全等同於「私」,則難免與其「大同」、「為公」的思路相悖。現在來看,當時儒家心目中的「己」,還有一層形而上的意思在內,而現代的哲學,特別是西方近現代的哲學,把「自己」、「自身」的這層形而上的意思挖掘的更加深入,回過來再讀古代的書,體會自有不同,或可闡發古人想說而未得說清楚的意思,也未可知。
「物」、「知」、「意」、「心」、「身」「正」了以後,下一步為「齊家」。許多學者都指出過,古代社會為「家」、「國」同構,所以「齊家」和「治國」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問題。於是《大學》在一開始就說「在親民」,「(國)民」有一種「家族」的「親和」關係。於是,在這個意義下,「齊家」也就是「治家」,「治國」也就是「齊國」,「齊」和「治」是一個意思。
「治國」不是一般地說「管理」、「治理」「國家,,,而是「使」「國」(得到)「治」,是「使」「國家」「有秩序」,所以「齊」並非「整齊」、「一律」這類意思,「齊家」也是「使」「家」「齊」,使「家」得到「秩序」。「齊」和「治」都是與「亂」對著的。「齊」和「治」都是要使家裡、國裡的人和物、「事」,各就各「位」,而不使「錯亂」「位置」。諸事、諸物、諸人都「安」於、「止」於各自的「位」,則「家」、「國」俱得「齊」、「治」。
最後是「天下平」、「平天下」。這裡的「平」當然不是「平等」的意思,而是「平靜」、「平定」的意思。天下萬事、萬物以及萬民,都有「定」「位」,各安其位,則天下太平。這是《大學》的最高理想和目標,而要達到這個目標和理想—古人認為這個理想是能達到的,而且曾經達到過—關鍵在於一個「止」字。
於是我們回到做「大學問」的第一步工夫「格物致知」,這個「知」的最主要的意思就是「知止」。《大學)就是要教人(民)這個「知止」的道理和學問,也就是要向「民」「明」的「明德」。對待「民」,要像自己家裡人那樣「親」,教導他們「知止」,堅持「自己」的「崗位」(德),盡善盡美地「完成(克)」自己的「使命」(止於至善)。
因為這裡所說的「止」,不僅是「停止」的意思,所以也不是不求進取的意思,特別是統治的君主,不必因此而裹足不前,這不妨礙你擴大勢力範圍。所以馬上要指出「日新又日新」、「其命維新」,甚至「君子無所不用其極」。不過,《大學》說,無論你有多大的「勢力範圍」,「民」的「明明德」與否,是最重要的,這就是說,「民」是不是各安其位而不「越位」是最重要的。所以緊接著又引用《詩經》上的話「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把話題又拉回到「止」字上來。
這句詩的意義是很要緊的,它說明,無論你有多大的勢力範圍,都「止」於你所能「安定」的「民」。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 May 04 Mon 2009 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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