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利科:一書一世界,一字一文心
作者:汪堂家
文章來源:復旦大學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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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利科:一書一世界,一字一文心
復旦大學哲學系 汪堂家 社會科學報/2005 年/7 月/14 日/第 006 版 人物
小引
2005 年 5 月 20 日,法國著名思想家保羅‧利科(Paul Ri-coeur,1913-2005)不幸在巴黎 家中逝世,總理拉法蘭於次日發表聲明,「我們今天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哲學家,整個法國都在 為失去這樣一位人文傳統的卓越闡釋者而悲悼。」
在半個多世紀的學術生涯中,利科出版了 31 部著作(包括訪談錄),一些著作已被譯成 30 種文字。這些著作廣泛涉及哲學、文藝理論、宗教學、政治學、歷史學、語言學、倫理學、修辭 學等領域,他在詮釋學方面(亦譯解釋學或釋義學)做出的傑出貢獻更是為世人所稱道。作為一 代宗師,利科不僅以等身的著作、淵博的知識和深邃的思想在法國學術界贏得了崇高的威望,而 且因堅守歐洲人文傳統,崇尚返本開新的精神,實現對不同傳統的創造性綜合而享譽世界。
學術 A
1965 年,利科出版了《論解釋──論弗洛伊德》,該書以及 1969 年出版的《解釋的衝突》標 志著利科思想的重要轉向 從來不是「現象學的搬運工」
利科首先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他的學術生涯是從研究現象學和存在主義哲學開始的。早在 大學時代他就受到馬塞爾的影響。在俘虜營中,他常以研究胡塞爾的現象學和雅斯貝斯的存在哲 學來打發時光。1940 年,利科在法國《西部哲學團體會刊》上發表了《注意:對注意活動及其哲 學聯繫的現象學研究》的論文。1947 年,他與後來成為著名美學家的迪夫雷納(亦譯杜夫海納) 合著了他的第一部著作《雅斯貝斯與存在哲學》,次年他又出版了《馬塞爾與雅斯貝斯》一書。 1950 年,他將胡塞爾的名著《觀念Ⅰ》(法文譯為《純粹現象學的主導觀念》)譯成法文並撰寫了 譯者導言,對現象學的基本觀念進行闡釋。這是他在向法國學術界推介現象學方面所做的重要努 力。1954 年,他給佈雷耶編的《德國哲學史》擬定了長篇附錄,繼續介紹胡塞爾、捨勒、哈特曼、 雅斯貝斯和海德格爾等人的思想。然而,利科並不滿足於簡單地介紹和闡釋源於德國的現象學。 他還試圖在批判地繼承現象學遺產的同時創立自已的哲學理論。為此,他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 相繼出版了《意願與非意願》、《有限與有罪》(分為二冊,即《易犯錯誤的人》和《惡的象徵》), 提出了一套被學術界稱為意志哲學或意志現象學的理論,從而給現象學賦予了法國特色。
通俗地講,利科從來就沒有把自己作為「現象學的搬運工」,他總是有選擇地使用現象學的 基本概念和方法來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他一方面重視胡塞爾等人的現象學在描述人的意識活動方 面的有效性,重視「一切從頭開始」的現象學精神,另一方面特別留意胡塞爾的現象學的局限性。 在他看來,雖然胡塞爾通過對意識的意向性的揭示和對現象在意識中的構成問題的探討,明確指 出了人類意識活動的一個重要特徵,雖然胡塞爾現象學重視現象學還原和意向分析,從而為其他 科學提供了一種追求確實性的範例和值得倣傚的策略和分析技巧,但是,胡塞爾的現象學過分回 避,甚至排除本體論問題。胡塞爾的純邏輯主義和純理性主義的立場使他簡單地以純理性活動的 模式來說明複雜的人類意識活動。
事實上,《意志哲學》第一卷《意願與非意願》反覆強調要完整地看待人的意識活動,甚至 認為如果脫離人的身體經驗和無意識活動,我們將無法真切地瞭解意識活動本身。為此,利科將 意識活動分為意願與非意願兩個領域,並認為胡塞爾的現象學描述只適用於第一個領域。而他本人的意志現象學則重點描述第二個領域並力圖在兩個領域之間建立聯繫。按斯皮格伯格在《現象 學運動》一書中的概括,利科把意願行為分為三個階段,即,作決定的階段,行動的階段以及對 不依賴於我們的必然性做出回應的階段。利科認為,人在作決定時既要牽涉意識的意願方面又要 涉及它的非意願方面。因為人的動機和選擇的過程總是伴隨著某種快樂和痛苦,並受特定的需要 所推動。即便人很理性地制定計劃,人也不能不受各種情緒的干擾。所以,採用純粹意識的描述 方法仍然不足以說明作決定的過程。在行動的階段,人的意願方面與非意願方面也是互相滲透的, 人的身體姿態將意識活動與外在世界彼此相聯。人的本能、情感和習慣本身就是推動人的行動的 重要因素,而這些因素是胡塞爾的現象學描述不曾重視的。在對必然性進行回應的階段,人實現 了生命的自由。在這裡,人的意願活動與非意願活動,適應與創造達到了統一。利科通過對非意 願領域的探討逐漸對無意識領域發生了興趣,並認為現象學理應關注這一領域。1965 年,利科出 版了《論解釋──論弗洛伊德》。該書以及 1969 年出版的《解釋的衝突》標誌著利科思想的重要 轉向,標誌著哲學詮釋學進入了新的階段,即關注無意識活動的階段。在這一階段,文本概念被 大大擴展,象徵成了文本解釋的重要主題,解釋學與現象學實現了比較深入的結合。
學術 B
就解釋的各類文本而言,利科特別重視無意識領域和象徵領域 把詮釋學嫁接於現象學 利科之所以將解釋問題引向宗教現象學領域,也正是因為他敏銳地看到,解釋既是對意義的 回憶,又是進行猜測或懷疑。
人的存在通過理解來表現,也通過理解而發生。利科在上個世紀六、七年代所從事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把詮釋學嫁接於現象學之上,並由此 提出了「詮釋學的現象學」概念。對利科來說,儘管詮釋學早在現象學之前就已產生,但從本體 論上講,現象學與解釋學是互為條件的。過去的詮釋學所談的是局部的解釋技巧,而詮釋學的現 象學則要討論解釋和理解的一般問題。自施萊爾馬赫和狄爾泰開始,詮釋學問題漸漸成了哲學問 題。利科則力圖在前人工作的基礎上進一步確認,哲學意義上的詮釋學是對解釋的再解釋和對理 解的再理解。詮釋學的現象學承認解釋的目的是從明顯的意義中解讀隱含的意義這一事實,但它 也試圖把詮釋學從語義學層次提高到反思層次並進一步由反思層次提高到存在論層次。換言之, 它不僅把理解視為「經由理解他人而來的自我理解」,而且關註解釋的存在論意義。隨著詮釋學 對解釋的理解由認識論層次上升到本體論層次,理解不僅僅被理解為一種認識方式,而且被理解 為人的存在方式。人的存在通過理解來表現,也通過理解而發生。 哪裡有理解哪裡就有誤解
在「詮釋學的任務」一文中,利科對詮釋學作過這樣的定義:「詮釋學是關於與文本的解釋 相關聯的理解程序的理論」(中譯文載洪漢鼎主編《理解與解釋──詮釋學經典文選》東方出版 社 2001 年版,第 409 頁-432 頁)。但利科漸漸擴大了「文本」一詞的外延。在他那裡,「文本」 當然首先指文字符號系統,但人的行為、夢境、身體姿態、象徵、儀式等用於表達意義的所有系 統都可稱為廣義上的文本。甚至在自然界中業已存在的某些東西,只要被人賦予意義並被用於表 達也應算作「文本」(如,一組自然的巖畫,由星星組成的圖案,等等)。
然而,「文本」使用的語言的多義性不但使解釋成為必要,而且使解釋得以可能。解釋既需 要理解又幫助我們理解。理解總是與誤解相伴而生的,以致我們可以說,哪裡有理解哪裡就有誤 解。作者總是為讀者提供理解的可能性,但作者並不一定比讀者更能理解自己,有時讀者反比作 者更能深入地理解作者自己。詮釋學不會也不應當為隨意解釋張目,它在研究理解和解釋的可能 性條件時也要指出解釋的限度,或者說,提醒我們過度解釋的危害性。「解釋就在於辨識出說話 者將什麼樣的具有相對單義的信息建立在普通詞彙的多義性基礎之上。解釋的首要基本工作是產 生由多義性詞語組成的某種相對單義的話語並在接收信息時確認這種單義性的意向」。 消除這種神秘性就解釋的各類文本而言,利科特別重視無意識領域和象徵領域。將詮釋學引向這兩個領域是 利科對詮釋學的發展所作的重要貢獻。通過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的認識論意義和本體論意義 的探討,利科發現夢和其他無意識活動是一個遠未得到重視的極有價值的意義系統,對它的解釋 不同於對日常語言系統的解釋,但兩者之間又具有密切的聯繫。重要的是認識到,在精神分析中 總是隱含著解釋的衝突。這種衝突進一步加深了理解和解釋過程的神秘性。詮釋學的一個重要任 務就是消除這種神秘性。至於象徵,它更是隱含著詮釋學的全部秘密。無論是在日常生活中天天 出現的夢境,還是在詩歌創作和宗教活動中,象徵始終是解釋的難點。它不僅開啟了解釋的複雜 可能性,而且呈現出意識與無意識、理性與非理性的辯證統一。在指出「神話是思想的源頭」的 同時,利科多次明確地指出「宗教離不開象徵」。利科之所以將解釋問題引向宗教現象學領域, 也正是因為他敏銳地看到,解釋既是對意義的回憶,又是進行猜測或懷疑。而懷疑的反面就是相 信,相信的極致則是信仰。對信仰而言,「現象學是傾聽的工具,回憶的工具,恢復意義的工具。 為了理解而信仰,為了信仰而理解,這便是它的箴言。它的箴言就是信仰與理解的『詮釋學循環』 本身」(利科:《論解釋》,巴黎:瑟伊出版社 1965 年版,第 38 頁)。
學術 C
隱喻擴大了語詞的意義空間,也擴大了人的想像空間 隱喻是語言之謎的核心 通過對有關神話、象徵、儀式和夢境的詮釋學研究,利科進一步探討了隱喻問題。探討這一 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隱喻是語言之謎的核心,也是理解和解釋的核心。為此,利科在上個世 紀七十年代起撰寫了《活的隱喻》、「作為認知、想像和情感的隱喻過程」、「隱喻與詮釋學的主要 問題」等論著,對隱喻問題進行了多角度的研究。在這些研究中,利科最重視的是對隱喻進行哲 學思考,因為他認為隱喻不僅具有修辭學和詩學的意義,而且具有本體論和認識論的意義。為此, 他主張建立「隱喻詮釋學」這樣一門分支學科。
在利科看來,隱喻不僅是一種命名事件或詞義替換,而且涉及語詞之外的「世界」。隱喻遠 不只是話語的某種裝飾,也遠不只有情感意義,它還包含新的信息。換言之,隱喻並非與現實無 關,相反,它是貼近現實的,只不過是以曲折的方式反映現實而已。隱喻陳述是有指稱內容的, 但它指稱的東西多半不是語言自身,而是語言之外的世界。
利科將「隱喻的真理」概念引入了隱喻詮釋學,並突破了古典修辭學僅從語詞自身來討論隱 喻的框架。利科聲稱,隱喻不僅僅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那種名稱的轉移,也不僅僅是現代西方許 多修辭學家所說的反常命名或對名稱的有意誤用,而是語義的不斷更新活動。隱喻實際上包含兩 級指稱,即字面上的指稱和隱含的指稱。譬如,當我說「張三是一隻狐狸」時,自然不是說張三 變成了狐狸這種動物,而是說他是一個狡猾的人。在這裡,「狐狸」是一級指稱,「狡猾的人」是 二級指稱。二級指稱隱含在一級指稱的背後。一級指稱是理解和解釋的中介和橋樑,二級指稱與 它的相似性為隱喻解釋提供了可能性。
利科認為,在隱喻陳述中,語詞之間存在某種張力,它也造成了字面解釋與隱喻解釋之間的 張力,隱喻陳述的新意義就是通過這種張力創造出來的。隱喻當然不是通過創造新詞來創造新意 義,而是通過違反語詞的習慣用法來創造新意義。但是,隱喻對新意義的創造是在瞬間完成的。 正因如此,活的隱喻只有在不斷的運用中才有可能。利科說詞典上的隱喻都是死的隱喻而不是活 的隱喻。恰當地使用隱喻是人的天才能力的表徵,它反映了人發現相似性的能力。詩人的一個重 要素質就是懂得恰當地使用隱喻,世界上讀詩、寫詩的人很多,但真正的詩人之所以很少,正是 因為只有少數人才具備創造隱喻的能力。一般人能懂得恰當地使用隱喻就已經很不錯了。
實際上,不僅詩歌常常使用隱喻,哲學、宗教乃至科學本身也都使用隱喻。就像「隱喻」一 詞在希臘文中原本就是隱喻一樣,科學中的「以太」、「光波」、「原子」、「克隆」等術語原本也是 隱喻語詞。甚至有一些心理學家指出,懂得隱喻和象徵是兒童成長過程的必不可少的階段。對哲 學和詩歌來說,隱喻既是理解和解釋的障礙,也是理解和解釋的橋樑。哲學、詩歌與隱喻的本源性關係決定了我們的詮釋學研究不能忽視語言的隱喻使用及其解釋的先決條件。隱喻可以解釋但 無法確切翻譯,因為隱喻不但體現並維持語詞的張力,而且不斷創造新意義。語境的不可重複性 使翻譯無法窮盡不確定的新意義。隱喻擴大了語詞的意義空間,也擴大了人的想像空間。隱喻通 過某種程度的虛構來重新描述現實並在描述現實時為語言提供形象性,從而使話語彷彿具有可見 性。「隱喻能動人情感、引人想像,促人認知,其秘密大概就在這裡」。
在《活的隱喻》一書中,利科不僅吸收了修辭學、語義學、符號學和詩學的成果對隱喻進行 技術性分析,而且把這種分析上升到哲學理論的高度。隱喻詮釋學就是這一努力的具體成果。它 從語詞、句子和話語三個層面對隱喻進行了探討。這種探討不僅提供了一種多角度研究問題的范 式,而且重建了歷史與現實的聯繫。
學術生平
利科,1913 年 2 月 7 日生於法國南部的一個中學教師家庭,因自幼父母雙亡,他只能接受政 府救濟並隨祖父母生活。1933 年,利科大學畢業後到中學任教,一年後他到巴黎大學學習並結識 了著名存在主義哲學家馬塞爾。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利科應徵入伍,1940 年 6 月被俘並在戰 俘營度過了 5 年。在戰俘營裡,利科一直堅持學習和研究現象學與存在主義哲學。二戰結束後, 利科重拾教鞭,分別在斯特拉斯堡大學、巴黎大學、南特大學、盧汶大學等著名學府任教,並在 南特大學建立了胡塞爾文獻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利科開始在北美短期講學,1980 年至 1985 年,他在芝加哥大學任教達 5 年之久。1999 年,因傑出學術貢獻利科獲巴爾贊(Balzan)基金獎, 2004 年 11 日與美國歷史學家伯利坎(J.Pelikan)分享 100 萬美元的克魯格獎。
利科的思想是極其豐富的,其論著既傳承了歐洲大陸的人文傳統,又廣泛吸收了英美分析哲 學的分析技巧。他不僅在《歷史與真理》、《記憶、歷史與遺忘》以及《法國史學對史學理論的貢 獻》等書中以歷史哲學家的身份對歷史的本性、歷史事件與自然事件的區別進行了極有價值的闡 釋,而且在《意識形態與烏托邦》、《愛與正義》、《論公正》、《承認的過程》等政治哲學和倫理學 著作中將歷史理解與現實關懷完滿地結合起來。讀利科的著作可以使我們感受到一種深刻的歷史 意識,執著的倫理追求,強烈的現實關懷和敏銳的理論眼光。讓我們不斷從利科的精神遺產中吸 收智慧與靈感吧!
- Aug 20 Thu 2009 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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