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時代的業餘思想者



作者:許紀霖
文章來源:原載《文匯讀書週報》2005年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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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0年代以來的中國思想界,有兩次體制外力量的崛起。

  第一次發生在80年代中期。當政治體制內部的思想解放運動發展到某種極致的時候,一股體制外的思想潮流破土而出,形成了波瀾壯闊的「文化熱」即新啟蒙運動。我本人,就是借「文化熱」的大潮,浮出水面的。我們這一代「文化熱」學人,到90年代以後,除了個別人浪跡海外、流落江湖之外,大部分都回到了學院。即使是依然保持思想者姿態的,也是以一種學院的方式思考寫作。以學院為中心,建構了一個現代知識生產的體制。

  90年代以後成長起來的年青學人,都是在這樣一個學院體制裡面討生活。年青的一代學人,比我們新啟蒙這一代更學院化、專業化,少了一點社會的關懷,多了一點知識的興趣。他們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而是純粹的學院中人。

  然而,21世紀初網絡社會的出現,讓一群過去默默無聞的思想者開始嶄露頭角。那是當代中國思想界第二次體制外力量的崛起。如果說,80年代中期的啟蒙思想者獨立於權力體制的話,那麼21世紀初的網絡思想者,則游離於學院體制之外。不過,當年的啟蒙思想者與權力體制中的思想解放運動有著歷史的學脈關係,如今的網絡思想者在其早年甚至現在,受過並且依然受到學院思想者的思想恩澤。在大的精神關懷和思想趣味方面,他們依然是一致的,有著共同的價值取向。

  不過,網絡思想者與學院思想者畢竟隔著一個時代。簡單地說,學院思想者基本生活在一個知識生產的紙媒時代,他們壟斷了主流輿論和知識體系的各種紙質傳媒和出版物,從而建立起自己的專業權威和社會地位,從中獲取聲譽、地位、金錢等稀缺資源。而網絡思想者主要的活動空間是在虛擬的英特世界,那是一個無政府的社會,是一個思想的平民時代,至今尚未形成規範的思想生產和交往體系,無寧說,是一個各路江湖好漢出沒比試的場所。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似無間道的網絡江湖,卻造就了主流輿論和知識體制內部日益無法比擬的影響力。網絡的影響,如今誰也不敢忽視,因為在網絡的背後,就是千萬網民所體現的民意。網絡,成為了21世紀的革命廣場,即使你自己不在廣場露面,但只要你的名字在廣場中被提及,你就再也不可能保持高貴的沉默。有好幾個學院的精英領袖,就是因為過於輕率地對待網絡的輿論,最終在廣場的喧嘩中搞得聲敗名裂。廣場的英雄是一些深知時代脈搏、瞭解大眾心理的先知。他們總是亮起一面鮮明的旗幟,抓住某一極端的民眾,或是左派的,或是自由派的,或是有著特殊癖好的,最終成為了網絡的意見領袖。

  虛擬的網絡還有著現實社會難以企及的自由。主流媒體也罷,知識體制也罷,不是束縛於權力和資本的管制,就是受到學院體制的規約。最是學人不自由,於是學院內部的學人,紛紛蛻變成學術全為稻粱謀的職業群體。當知識只是一種謀生的手段時,他們就不再是思想者。而網絡中的思想者,各自都有各種稀奇古怪的職業:商人、白領、編輯、記者、中學教員、銀行職員、現役軍人、自由撰稿人,從布爾喬亞到波希米亞,不一而足。白天有正經的職業,一到晚上,紛紛套上網民的面具,扮演起思想者的角色。對於思想,對於知識,他們有著偏執的癖好、由衷的熱愛,全無功利雜念在裡面,可以稱得上薩伊德所說的那種「業餘的思想者」,而按照薩翁的理解,思想者按其本性來說,本來就是業餘的,出自於內心的真切關懷,而非名利的動機。

  我自己雖為學院中人,但對這樣的業餘思想者,總是懷有某種敬意。近年來,我學生中最優秀的幾位,大都是在網絡中結識,業餘思想者出身。

  《仰望的姿態》(吉林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的作者蕭武,最早也是在世紀中國網站的世紀沙龍中相識,他用「淚眼看人」的筆名露面,雖不經常,但頗與眾不同。他不是那種熱衷於扮演意見領袖的人,看得出是一個有點知識本分的讀書人,對思想和學術存一份難得的敬畏。後來,我又在《讀書》、《書屋》等雜誌上,陸續看到這個名字。也斷斷續續地通過幾封短信。

  直到不久前,我到浙江大學開會,才見到了蕭武和他的一群朋友們。他的朋友似乎都是自由主義者,而他頗有點不安地對我說:「人家都認為我是新左派。」其實,政治上是哪家哪派並不重要,只要不以一種原教旨的方式對待自己的信仰,只要有足夠的理性反思精神,以及信念上的真誠,其實,站在什麼立場上,於我都無所謂。我自己也一直因為在自由派與新左派之間,持一種左翼的自由主義立場,而飽受庸眾的批評。

  我在交談中,瞭解到他是甘肅農村出身,後來考到湖南財經學院,因為對枯燥的數目字缺乏興趣,無法解決內心的價值困頓,而迷戀上人文學術,從此一發而不可收,寫了大量的當代中國思想評論、書評和人文隨筆。如今白天在一家報館工作,深夜在電腦前思考寫作,樂於當一個業餘的思想者。

  我從蕭武的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身影。在不久前網絡上發生的考研變高考的論爭中,我因為反思了考研基地的應試教育,而被人指責為歧視考研基地出身的學生,而且被批評說,我自己原先也是高加林式的下鄉知青,經過苦讀考上大學,又從培養政工幹部的政教系混到學術正科的歷史系,如今卻忘了自己的苦出身,歧視起同樣是底層的基層考生。這段話讀得我真是哭笑不得,只能原諒批評者的閱歷有限。無論我當年高考,還是畢業留校,憑的都不是應試教育那套苦功夫,而是對知識和思想的純粹興趣。事實上,我在大學期間的成績,從來不是一流的,就像蕭武當年在湖南財經學院那樣,我青春的伊甸園不是在教科書中的死記硬背,而是在圖書館的亂翻中度過的。許紀霖有今天,恰恰證明了應試教育死路一條,只有那些真正的愛智者,才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蕭武個人的經歷,似乎應證了我的道路。假如當年他四年寒窗,燈下苦讀,即使考取了中央財大研究生,未必能夠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才,更無法成為自己內心期望成為的那個人。好一個蕭武,偏偏放棄了被世人公認為成功人士終南捷徑的金融之門,投身於無所回報的人文學術。我讀著這些與汪暉、劉小楓、汪丁丁等當今中國一流思想家對話的思想評論和研究論文,不由得肅然起敬,一個沒有受過學院專業訓練的業餘思想者,能夠走到如此之遠,已經是我當年所遠遠無法企及的了!

  我的好幾個學生,都像蕭武那樣,是從熱門的專業轉行而來,或者電子工程、或者IT行業,或者新聞傳播。他們入門的考分,大都比其他應試出身的考生要低一大截,但從專業學習的第一天起,就顯示出後者無法望其項背的研究潛力。首先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他們對思想有興趣,視知識如生命!這種生命般的熱愛,絕非可從應試教育中得來,只能來自好大學的專業熏陶,或者是圖書館的亂翻。究竟誰證明了人生的成功,是蕭武這樣的沒有碩士學歷的業餘者,還是考取了名校的應試者?人各有志,各取所需吧。

  蕭武的這本著作,是網絡時代業餘思想者的人生縮影。他以及與他差不多同齡的網絡思想者的出現,證明了一個新的體制外思想群體的崛起。雖然這一年輕的群體今後往何處發展,能夠走多遠,還有待跟蹤觀察,但他們就像劉翔所代表的「80年代(出生)新一輩」的那句名言那樣:

  ----中國有我,世界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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