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體詩創作:從復甦走向復興



作者:鄭欣淼
文章來源:《中國文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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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體詩創作熱正在興起



現在的確有一股舊體詩創作熱潮。僅中華詩詞學會的會員就有1萬多名,除去西藏、台灣,全國其他各省區市和香港、澳門都有詩詞學會,再加上一些市縣的詩詞組織,粗略估算,每年參加詩詞活動的不下100萬人。而從詩詞刊物來說,公開與內部發行的有近600種。中華詩詞學會編輯的《中華詩詞》雜誌,發行量已達到2.5萬冊,躍居全國所有詩歌報刊的首位。此外,還有眾多的詩社、詞社和詩詞網站。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從「詩三百篇」到有清一代,不同時期留下來大量的詩歌作品,是我們文學遺產最重要的一個方面。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對封建主義的鬥爭中,舊體詩被作為「封建文學」受到批判。出版過我國現代第一部新詩集的胡適,就斷言中國古典詩歌已到窮途末路,傳統格律已成為絞殺詩情的繩索。他甚至還拿詩詞格律與女人裹腳布相提並論,認為它們是「同等的怪現狀」。從此舊體詩創作就出現了斷裂。當然,這與當時舊體詩創作本身存在的內容空洞、思想陳腐等弊端不無關係,也是當時人們追求民主自由、思想解放的時代大勢使然,和當時的社會狀況很有關係。不過,因此就絕對化地對舊體詩創作採取否定的態度,是一種簡單化的傾向。

由此可見,舊體詩創作的戛然中斷,不是藝術規律本身發展的結果,而是人為的結果。舊體詩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有著相當的群眾基礎,因此雖有人為的阻壓,但它的發展仍然不絕如縷。多少年來,寫舊體詩的現當代人還是不少。我們最喜歡列舉魯迅、毛澤東,一個代表著中國新文化的方向,一個是新中國的締造者,他們膾炙人口的舊體詩為人所稱頌。周恩來、朱德、陳毅、董必武等領導人都善寫詩。郭沫若、茅盾、田漢等文學大師的詩詞都很出色。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現象,現代一些著名的舊體詩作家,例如沈祖棻、程千帆、常任俠、陳邇冬等,年輕時都曾是新詩人。有的是既寫新詩也寫舊體詩,臧克家就說:「我是一個兩面派,新詩舊詩我都愛。」但在某些人眼裡,舊體詩的創作畢竟是個「另類」,不能進入現當代文學史。

舊體詩創作在三中全會以來得到復甦,現在正逐步復興,並出現了熱潮。這首先與三中全會以來的思想解放運動有關,它使人們理智地回顧過去,其中包括長期以來對舊體詩人為的簡單、粗暴的否定。「詩為心聲」。許多詩人為了在新的社會環境下表達心聲而選擇了舊體詩。幾十年來的創作實踐,證明這一文學體裁也可隨歷史前進獲得新的生機,它不是凝固的、僵化的,仍然活在中國人的心裡。而且能夠表達新的社會內容,適應新的讀者需要。

從繼承與弘揚中華傳統文化來看,舊體詩的復興有其必然性。漢字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創造,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漢字以其特有的聲、韻、調,構成特有的韻律美。舊體詩就很好地體現了這種韻律美。

如果再把這股舊體詩熱潮放在中國詩歌發展的大背景來看,可以說它是人們對適應新時代詩歌的內容與形式的一種探索。「五四」以來,新詩雖然有了獨尊的地位,但其存在的缺陷也是不容諱言的。魯迅在1934年致竇隱夫的信中就曾說過:「詩歌雖有眼看的和嘴唱的兩種,也究以後一種為好,可惜中國的新詩大概是前一種。沒有節調,沒有韻,它唱不來;唱不來,就記不住;記不住,就不能在人們的腦子裡將舊詩擠出,佔了它的地位。」過去了70多年,魯迅所說的問題仍然存在,舊詩仍未被「擠出」。我國古代詩歌源遠流長,在漫長的歷程中,也不斷地發展、變化著。目前的舊體詩熱潮,正是人們這種探索的一個繼續。

新詩舊詩,並存是客觀事實。現在留下的都是各自探索的足跡。同時也都面臨繼續探索的任務。兩者不是你死我活的關係,而應互相借鑒學習。沒必要融合為一種詩體,可並行不悖、比翼齊飛。



舊體詩創作要健康發展需重點解決的問題



人員老化不應該算是問題,現在寫詩詞的不僅是中老年,有些70年代出生的人寫得也相當棒。不過,從思想認識上說,舊體詩倒是很怕「老化」。這一詩歌體裁是特定時代環境、語境下的產物,與新時代、新的生活內容能不能適應?實踐證明是可以適應的,還出現了啟功、聶紺弩等很活躍的一批舊體詩人。我堅持認為,在一定程度上講,掌握格律並不難,難的是要有詩意,要有形象思維,即真正能「帶著枷鎖的跳舞」。不然,徒具形式,詩味索然,有形無神,會倒了讀者的胃口。這也是當前一些舊體詩受人攻訐的重要原因。

舊體詩創作要健康發展,我認為應該重點解決這麼幾個問題:

一是應該有一定的詩詞創作的基礎知識。要寫舊體詩,首先當然必須掌握它的格律,知道平仄、用韻等一些基本要求,明白它的多種限制。詞和音樂關係密切,許多詞牌適宜抒發特定的感情,比如「滿江紅」這個詞牌就多用人聲韻,表達慷慨激昂的悲壯情緒。龍榆生在《唐宋詞格律》一書中對此就有說明。諸如此類的知識,都應注意掌握。要多讀一些經典性的詩詞作品。古人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這是有道理的。還要增加一些文史知識的積累,當然也包括生活的積累。

二是要有真情實感,要有鮮明的個性。不能無病呻吟,矯揉造作。

三是要注意創新。畢竟我們面對的生活環境與古代有很大不同。古人說「殘燈如豆」,今人用的是電燈。古人說「更漏盡」,現在用的是鐘表。古人說「細雨騎驢過劍門」,今人誰還騎驢?當然,我們說創新也不是簡單地使用幾個新詞彙,像「劉郎不敢題糕字」(宋祁《九日食糕》),最重要的是要與現實相通,要有現代意識,創造新的意境。傳統詩詞用典較多,現在有人反對用典。我認為,在用典上不可絕對化。我們反對「無一字無來歷」,反對掉書袋、獺祭魚,但不是說典故毫無用處。許多典故蘊涵豐富,運用得當,有利於創造啟發讀者更多聯想的意象、意境,增加表現力。毛澤東、魯迅的作品中,就多活用典故,使讀者印象頗深。當然,我們反對用僻典,或者是生造,令人看不懂。

四是要注重推敲修改。這於詩意的強化和詩境的提升很有意義。寫時字斟句酌,認真推敲,寫好了再作進一步的甚至反覆的修改,這是「苦吟」即錘煉的過程。「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賈島的話有些誇張;傳為李白贈杜甫的「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做詩苦」,雖是調侃,但說明寫詩不容易,是個苦差使。王安石評張籍的詩:「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屬於正常情況。因而有些人不僅自己改,還請旁人幫忙改,這方面的佳話很多。毛澤東寫詩曾請郭沫若、臧克家推敲,胡喬木寫詩曾請錢鍾書斧正,還留下了彼此商討的信札。中華詩詞學會最近提出提高詩詞質量問題。提高質量需要多方面努力,注重推敲修改不容忽視。



舊體詩的詩韻



詩韻是詩詞界一直關注並熱烈爭論的問題。中國的古音,分上古、中古、近古三個階段或三個系統。我們所說的詩詞,主要是中古階段的產物,也是依照中古音系統創作的。中古的韻書,從隋陸法言的《切韻》到經唐人修訂的《唐韻》,再到宋人的《廣韻》,韻部達到206個,聲調為平、上、去、入四種,這麼多韻部,在實際應用方面顯然不適宜,就容許鄰近的韻部「同用」。在此情況下,南宋劉淵編了《壬子新刊禮部韻略》,把韻部減到107個;金王文郁據此編了《新刊平水禮部韻略》,又把韻部減到106個。劉淵是平水人,平水即今山西省臨汾市,所以稱之為「平水韻」。從宋、金直到現在,106個韻部的「平水韻」,已經運用了800年。現在詩歌創作用韻,大致有三種情況:一是完全恪守「平水韻」;二是用韻較寬,但原屬入聲今讀平聲的字仍作仄聲用而不派入平聲;三是完全用新韻,沒有了入聲,平仄按照今天普通話的讀音。

詩為什麼押韻?就是為了聲調、韻律上的和諧上口。詩歌和音樂聯繫比較緊,聲韻是詩歌音樂美的載體,是詩歌易於流傳的藝術要素之一。舊體詩歌以韻律精嚴著稱。我個人認為,寫舊體詩歌,平仄一定要遵守,它可使音節協調,產生一種抑揚頓挫、往復迴旋的韻律,這是古人創作實踐的總結。但在用韻上應注意語音的實際變化。有人主張,既是舊體詩,用韻則必須遵循「平水韻」,例如「十三元」,即使此韻中有的字在現代有多種讀音,易與「先」、「真」、「文」等韻相混,也還要照用不誤。我對此難以苟同。高心夔是清晚期的著名詩人,但他兩次考試都因為在「十三元」一韻上出了差錯,被擯為四等,「平生雙四等,該死十三元」,成了終身的憾恨。難道我們還要今天的作者像當年的高心夔那般犯難?道理很簡單,今人的詩是寫給今人看的、吟的,隨著時代遞嬗,語音已經變化,還要堅持800年前的讀音,那該多彆扭!這不僅影響了人們的欣賞效果,也桎梏了舊體詩歌在今天的發展。

我認為詩韻應該改革,應該放寬,應以今天的實際語音為主。因此我是贊成新韻的。但是新韻寬到什麼程度,這是個需要繼續探索的問題。我贊成中華詩詞學會在《21世紀初期中華詩詞發展綱要》中提出的主張,即一方面尊重詩人採用新韻或運用舊韻的創作自由(新、舊韻不得混用);另一方面又要倡導詩詞的聲韻改革,大力倡導使用以普通話語言聲調為審音用韻標準的新聲新韻,同時力求懂得、熟悉、乃至掌握舊聲舊韻。總之,在較長時期內,應為詩詞創作造成一個選擇不同用韻的寬鬆範圍。



舊體詩歌在政治、外交和日常交際中的獨特作用



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舊體詩歌精煉含蓄,形象生動,在政治、外交和日常交際中加以巧妙運用,能收到普通語言達不到的效果。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古代常見「獻詩陳志」「賦詩言志」。《詩經》在外交和日常交際中發揮著表情達意的工具作用。當時貴族子弟學習「詩」,就是為了在政治活動和社交場合中陳志、言志。《左傳》襄公八年記晉國范宣子出使魯國,意欲魯國幫助晉國討伐鄭國,但不便直接言明,同時也想探探魯國對伐鄭的態度。於是就吟了一段《詩經·召南·摽有梅》裡的詩句:「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用這段話作為外交辭令,顯得婉轉含蓄,也留有迴旋的餘地。

寫出詩歌「藏之名山」,被看成是很神聖的事情,也是一種文化素養的體現。因此作詩誦詩,就成為中國政要的一個傳統和特色。歷史上許多帝王,從劉邦、項羽到唐太宗,都有詩篇傳世;朱元璋文化程度並不高,相傳也吟出過「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懸秋水呂虔刀」這樣的詩句。民國時期,孫中山、黃興和其他同盟會領袖多有詩詞傳世,北洋政府也有涉獵風雅的人。袁世凱能詩,徐世昌詩、書、畫俱工,連段祺瑞也有《正道居詩》。我們共產黨的一些領導人也能作詩,毛澤東的詞尤為人稱道。既然「詩言志」,那麼,政餘事詩,以志其懷,自然成為政治家的時尚。為什麼我們一些退下來的老同誌喜歡作詩?我想大概與這種傳統有關。

詩詞酬唱自古以來即是文人間的雅事。毛澤東與柳亞子的唱和,更成為一段佳話。在國家政治外交活動中引用舊體詩詞等民族文化瑰寶,可以很簡練地表達很豐富的內容,不僅有歷史感,也顯示出中國文化的源遠流長。這是我們的一個特色。2005年布什訪華,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引用北宋改革家王安石的著名詩句:「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登飛來峰》)來比喻中美關係應該高屋建瓴,高瞻遠矚,妥善處理分歧,在海內外頗有反響。

總之,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中華民族是一個詩的民族,舊體詩雖然曾在短時間內由於種種原因沉寂或不振,但至今仍然受到人們廣泛的喜愛,並且從復甦走向復興,已經證明它確實有著強大的生命力。



【作者單位:故宮博物院】

(摘自2006年6月22日《中國文化報》,原文為《中國文化報》記者高昌對作者的訪談。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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