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經驗
作者:南懷瑾
文章來源:水木國學
瀏覽:1296 次
前言
歷史本來就是人和事經驗的記錄,換言之,把歷代人和事的經驗記錄下來,就成為歷史。讀歷史有兩個方向:
一是站在後世——另一個時代,另一種社會型態,另一種生活方式,從自我主觀習慣出發,而又自稱是客觀的觀點去看歷史,然後再整理那一個歷史時代的人事——政治、經濟、社會、教育、軍事、文學、藝術等等,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評論它、歌頌它、或譏刺它。這種研究,儘管說是客觀的批判,其實,始終是有主觀的成見,但不能說不是歷史。
二是從歷史的人事活動中,擷取教訓,學習古人做人臨事的經驗,做為自己的參考,甚之,藉以傚法官、模仿它。中國自宋代開始,極有名的一部歷史巨著,便是司馬光先生的《資治通鑒》。顧名思義,司馬先生重輯編著這一部史書的方向,其重點是正面針對皇帝們——領導人和領導班子們作政治教育必修的參考書的。所謂「資治」的涵義,是比較謙虛客氣的用詞。資,是資助——幫助的意思。治,便是政治。合起來講,就是拿古代歷史興衰成敗的資料,幫助你走上賢良政治、清明政治的一部歷史經驗。因此,平常對朋友們談笑,你最喜歡讀《資治通鑒》意欲何為?你想做一個好皇帝,或是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臣和名臣嗎?當然,笑話歸笑話,事實上,《資治通鑒》就是這樣一部歷史的書。
我講歷史的經驗,時在一九七五年春夏之間,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一時興之所至,信。開河,毫無目的,也無次序地信手拈來,隨便和「恆廬」的一般有興趣的朋友談談。既不從學術立場來討論歷史,更無所謂學問。等於古老農業社會三家村裡的落第秀才,潦倒窮酸的老學究,在瓜棚豆架下,開講《三國演義》、《封神榜》等小說,贏得大眾化的會心思忖而已。不料因止匕而引起許多讀者的興趣,促成老古文化出版公司搜集已經發表過的一部分講稿,編排付印,反而覺得有欺世盜名的罪過,因此,聯想到顧祖禹的一首詩說:「重瞳帳下已知名,隆准軍中亦漫行。半世行藏都是錯,如何壇上會談兵」。我當懺悔。
一九八五年端陽 南懷瑾自述
上編
話題
「歷史的經驗」這個題目,是貴會負責人出的,大得無可比擬。若想要就這個題目研究,同時可走幾種路線:一個是應用的方面,怎樣用得上歷史的經驗。一個是純粹的推論,研究學理的一方面,這是歷史學家的事。現在大學中的歷史系、歷史研究所,大概向這一方面走,偏重研究學理,不大講應用。我們在這裡所講的性質,是要偏重於講應用的。
歷史的經驗,如果我們以邏輯的立場來看,這個題目的本身就是答案,因為歷史的本身就是經驗。如果我們以學術的觀點看歷史,所謂歷史,全部不過是兩個問題:一個人的問題,一個事的問題。歷史的記載,不外人與事。從人的方面來講,大概又分兩個方向來立論,拿舊的觀念說:一個是經,一個是權。經是大原則,不能變動,權又叫作權變,就是運用的方法。從事的方面來講,西方文化現在是二十世紀,只有兩千年,但在中國來說,已經上下五千年了,所看到的事,似乎有現代與古代的不同,假使我們對歷史有真的瞭解,就沒有什麼不同了。「風月無今古,情懷自淺深。」宇宙沒有什麼過去、現在、未來的太多不同,它永遠是這樣的太陽、這樣的月亮、這樣的風、這樣的雨,只是人的思想觀念上感受不同,發生了情感、思想上不同的形態,我們中國人用文學來表達,就成了這樣的詩句。古人主張多讀書,就是在於吸收歷史上許多經驗。
今日我們講「歷史的經驗」這個課程,應該向哪一方面講?這就要先有一個立場了。應該先問問我們今日工作上、業務上需要的是什麼?就在這個觀點去找歷史的經驗,這是一個立場。假如我們是在大學裡,從學術的立場去看歷史的經驗,又是另外一個講法。因此,今日我們以應用的立場來講歷史的經驗就相當的複雜了。當商量決定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覺得好玩,就一口答應下來。我有一大毛病,到老改不了「童心未渦」,始終貪玩。等到真正臨講以前,一個星期以來心情非常沉重,因為沒有東西可講;這是一個創新的課程,國內外各大學,還沒有這樣一門課程,無成規可循。其次包括的資料太多,假使編一本書,一定很有趣,編得現代化一點,銷路一定不壞。但沒有這個準備和時間,它的範圍牽涉到二十五史內外許多學問,什麼都用得上,這是第一個精神上感到負擔很重的地方。其次站在這個立場來講這個題目,責任上有一個很重的負擔,這裡要講的「歷史的經驗」,實際上就是講「謀略」,看到現在學校裡專講「謀略學」的,我覺得很有趣的,七十二變、三十六計都拿出來了,還有人專門寫這類的書。但我覺得講「謀略學」必須要嚴格的負責,因為「謀略」是一把刀,它的本身沒有善惡,用得好是救人的,用不好,的確是害人的。我們受舊文化的影響很深,因果的觀念根深抵固,去不了的。假使有人聽了以後,用來做了一件好事,或者害了別人,自己好像就會背上很大的因果責任,良心上很難受,所以覺得負擔很重。
神謀鬼謀
真講「謀略學」,要先有幾個方面的認識,以前講《論語》時曾提到過,中國文化大致分為君道、臣道和師道。君道是領導的哲學與藝術,臣道也包括了領導的藝術,不過,比較有承上接下的哲學與藝術;至於師道又另當別論。可是說到師道,我們中國文化歷史上有句成語,在曾子這本書中,曾經提出一個原則:「用師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我們的歷史經驗,「用師者王」像周武王用姜太公,稱之為尚父,這稱呼在古代是很尊重的,當然不是現代所說乾爹的意思,但非常非常尊重,是對尊長一輩的人,才能稱呼的。歷史上列舉湯用伊尹,周文王用呂望(姜太公),都是用師,就是領導人非常謙虛,找一個「師」來「用」,便「王天下」成大功。至於齊桓公用管仲,漢高租用陳平、張良之流,劉備用諸葛亮等等,都是「用友者霸」的好例子。至於「用徒者亡」,是指專用服從的、聽命的、乖乖的人,那是必然會失敗的。這是曾子體察古今的歷史經驗,而後據以說明歷史興衰成敗的大原則,由此可知師道也很難講。
春秋多權謀
那麼我們對於謀略學,該怎樣講法?走什麼樣的路線呢?我們先看謀略的本身。講到「謀略」兩個字,大體上大家很容易瞭解。假使研究中國文化,古代的書上有幾個名詞要注意的,如縱橫之術、勾距之術、長短之術,都是謀略的別名。古代用謀略的人稱謀士或策士,專門出計策,就是拿出辦法來。而縱橫也好,勾距也好,長短也好,策士也好,謀略也好,統統都屬於陰謀之術,以前有人所說的什麼「陰謀」、「陽謀」,並不相干,反正都是謀略,不要把古代陰謀的陰,和「陰險」相聯起來,它的內涵,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所謂陰的,是靜的,暗的,出之於無形的,看不見的。記載這些謀略方面最多的,是些什麼書呢?實際上《春秋左傳》就是很好的謀略書,不過它的性質不同。所以我們要研究這一方面的東西,尤其是和現代國際問題有關的,就該把《戰國策》、《左傳》、《史記》這幾本書讀通了,將觀念變成現代化,自然就懂得了。現在再告訴大家一個捷路:把司馬遷所著《史記》的每一篇後面的結論,就是「太史公日」如何如何的,把它集中下來,這其間就有很多謀略的大原則,不過他並不完全偏重於謀略,同時還注意到君子之道,就是作人的基本原則。
研究這幾本書的謀略,其中有個區別。像《戰國策》這本書是漢代劉向著的,他集中了當時以及古代關於謀略方面的東西,性質完全偏重於謀略,可以說完全是記載智謀權術之學的。這本書經過幾千年的抄寫刻板,有許多字句遺漏了,同時其中有許多是當時的方言,所以這本書的古文比較難讀懂。左丘明著的《左傳》,如果從謀略的觀點看這本書,它的性質又不同,它有個主旨——以道德仁義作標準,違反了這個標準的都被刷下去,事實上對歷史的評斷也被刷下去了。所以雖然是一本謀略的書,但比較注重於經——大原則。至於《史記》這一本書,包括的內容就多了。譬如我們手裡這本《素書》中,就有一篇很好的資料——《留侯世家》,就是張良的傳記,我想大家一定讀過的,這是司馬遷在《史記》上為張良所寫的傳記。如果仔細研究這一篇傳記,就可自這一篇當中,瞭解到略謀的大原則,以及張良作人、做事的大原則,包括了君道、臣道與師道的精神。
正反相生
(《長短經》——反經)
反經在領導哲學的思想上很重要,我們看過去很多的著作。乃至近七、八十年來的著作,都不大作正面的寫法。所以,我們今日對於一些反面的東西,不能不注意。
反經的「反」字,意思就是說,天地間的事情,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沒有絕對的是,也沒有絕對的非。這個原理,在中國文化中,過去大家都避免談,大部分人都沒有去研究它。這種思想源流,在我們中國文化裡很早就有,是根據《易經》來的,《易經》的八卦,大家都曉得,如「三」是坤卦,它代表宇宙大現象的大地,「三」乾卦,它代表宇宙大現象的天體,兩個卦重起來,「囗」為天地「否」卦,否是壞的意思,倒霉了是否,又有所謂「否極泰來」,倒霉極點,就又轉好了。但是,如果我們倒過來看這個卦,就不是「囗」這個現象,而變成了「囗」地天「泰」卦,就是好的意思。《易經》對於這樣的卦就叫作綜卦,也就是反對卦,每一個卦,都有正對反對的卦象。(其實《易經》的「變」是不止這一個法則,這都叫卦變。)
這就說明天地間的人情、事情、物象,沒有一個絕對固定不變的。在我的立場看,大家是這樣一個鏡頭,在大家的方向看,我這裡又是另外一個鏡頭。因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隨時隨地都在變,立場不同,觀念就兩樣。因此,有正面一定有反面,有好必然有壞。歸納起來,有陰就一定有陽,有陽一定有陰。陰與陽在哪裡?當陰的時候,陽的成分一定涵在陰的當中,當陽的時候,陰的成分也一定涵在陽的裡面。當我們做一件事情,好的時候,壞的因素已經種因在好的裡面。譬如一個人春風得意,得意就忘形,失敗的種子已經開始種下去了2當一個人失敗時,所謂失敗是成功之母,未來新的成功種子,已經在失敗中萌芽了,重要的在於能不能把握住成敗的時間機會與空間形勢。
我們在就反經之前,提起卦象,是說明人類文化在最原始的時代,還沒有文字的發明,就有這些圖像、重疊的圖案。這種圖案就已經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原理:宇宙間的事沒有絕對的,而且根據時間、空間換位,隨時都在變,都在反對,只是我們的古人,對於反面的東西不大肯講,少數智慧高的人都知而不言。只有老子提出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福禍沒有絕對的,這雖然是中國文化一個很高深的慧學修養,但也導致中華民族一個很壞的結果。(這也是正反的相對。)因為把人生的道理徹底看通,也就不想動了。所以我提醒一些年輕人對於《易經》、唯識學這些東西不要深入。我告訴他們,學通了這些東西,對於人生就不要看了。萬一要學,只可學成半吊子,千萬不要學通,學到半吊子的程度,那就趣味無窮,而且覺得自己很偉大,自以為懂得很多。如果學通了,就沒有味道了。(一笑。)所以學《易經》還是不學通的好,學通了等於廢人,一件事情還沒有動就知道了結果,還幹嘛去做!譬如預先知道下樓可能跌一跤,那下這個樓就太沒道理了。《易經》上對人生宇宙,只用四個現象概括:吉、凶、悔、吝,沒有第五個。吉是好。凶是壞。悔是半壞、不太壞、倒霉。吝是閉塞、阻凝、走不通。《周易·系傳》有句話,「吉凶悔吝,生乎動者也。」告訴我們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通人事的道理盡在其中了。人生只有吉凶兩個原則。悔吝是偏於凶的。那麼吉凶哪裡來?事情的好壞哪裡來?由行動當中來的,不動當然沒有好壞,在動的當中,好的成分有四分之一,壞的成分有四分之三,逃不出這個規則,如鄉下人的老話,蓋房子三年忙,請客一天忙,討個老婆一輩子忙,任何一動,好的成分只有一點點。
這些原理知道了,反經的道理就大概可以知道。可是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對於反經的道理是避而不講的。我們當年受教育,這種書是不准看的,連《戰國策》都不准多讀,小說更不准看,認為讀這方面的書會學壞了。如果有人看《孫子兵法》、《三國演義》,大人們會認為這孩子大概想造反,因此縱橫家所著的書,一般人更不敢多看。但從另一觀點來說,一個人應該讓他把道理搞通,以後反而不會做壞人,而會做好人,因為道理通了以後,他會知道,做壞的結果,痛苦的成分佔四分之三,做好的,結果麻煩的成分少,計算下來,還是為善最划算。
其次所謂反,是任何一件事,沒有絕對的好壞,因此看歷史,看政治制度,看時代的變化,沒有什麼絕對的好壞。就是我們擬一個辦法,處理一個案件,拿出一個法規來,針對目前的毛病,是絕對的好。但經過幾年,甚至經過幾個月以後,就變成了壞的。所以真正懂了其中道理,知道了宇宙萬事萬物都在變,第一等人曉得要變了,把住機先而領導變;第二等人變來了跟著變;第三等人變都變過了,他還在那裡罵變,其實已經變過去了,而他被時代遺棄而去了。反經的原則就在這裡。
古今無定法
現在看《長短經》的本文,舉了很多歷史的例子:
臣聞三代之亡,非法亡也,御法者非其人矣。故知法也者,先王之陳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故尹文子曰:仁、義、禮、樂、名、法、刑、賞。此八者,五帝王王治世之術。
這是大原則,這裡列舉中國上古三代的亡去,這個亡不要一定看成亡國的亡,時代過去了,沒有了,都稱亡,如昨天已經過去了。用古文可寫成「昨日亡矣。」這裡的寫法,不能認為昨天亡掉了,亡者無也,是過去了,沒有了的意思。所以三代的成為過去,並不是因為政治上法治有什麼不好而亡的。而是說不管走法家的路線、儒家的路線或道家的路線,一切歷史的創造在於人,如現在講民主,民主是很好,但統御這個民主制度的,還是在於人,如果人不對,民主制度也會被用壞了。專制也是一個政治制度,是一個「法」,法本身沒有好壞,統御法的人,領導的人不對,就會弄壞。所以從這裡的論斷來說,民主也好,法治也好,專制也好,獨裁也好,這些都是歷史文化的陳述,都成了過去,實際上做壞做好,還是要靠人。
仁、義、禮、樂、名、刑、賞、罰,是中國文化所處處標榜的,可是在反經的縱橫家看來,儒家所講的「仁義」,道家所講的「道德」這些名稱,都不過是政治的一種措施、一種方法而已,他們認為儒家、道家標榜這些,是好玩的,可笑的,這不過是一種政治方法,有什麼好標榜的!
仁愛的流弊
故仁者,所以博施於物,亦所以生偏私。——反仁也。議曰: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孔子曰: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不得過所愛者,惡私惠也。故知偏私之仁,王者惡之也。
譬如仁就是愛,普遍地愛大家,當然是好事。可是愛的反面,就有私心,有愛就有偏私,這裡並舉出,中國古代的禮樂制度,是文化的原則。但家與國是要分開的,所給某一家的義務不能普及到全國,給某一家的鼓勵,也不能普及於全國。在位服務公家的人,雖然為官大夫,但對公家的公名公利,絕不能歸於己有。如宋史上有名的宰相王旦,他提拔了很多人,可是當面總是教訓人,等他死了以後,大家才知道自己曾經被他提拔過。當時范仲淹曾經問他,為什麼提拔了而不讓人知道?王旦說,他提拔人,只是為國家遴選人才,何必讓被提拔的人來感謝他私人,所謂「授爵公朝,感恩私室」的事不幹,這是大夫不收公利的例子。
接著又舉孔子的話:「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仁愛有一定的範圍,超過了範圍,就變成私了,如果有偏心,他對我好,我就對他仁愛,這是不可以的,只要偏重仁愛,偏私就會來。自古府主敗亡者多仁慈而不智,項羽、梁武帝等人,其例甚多。
仗義的流弊
義者,所以立節行,亦所以成華偽。——反義也。議曰:亡身殉國,臨大節而不可奪,此正義也。若趙之虞卿,棄相捐君,以周魏齊之危。信陵無忌,竊符矯命,以赴平原之急。背公死黨之義成,守職奉上之節度,故毛公數無忌曰:於趙剛有功矣,於魏則未為得。凡此之類,皆華偽者。
義有正反面,如對朋友講義氣,講了的話,一定做到,言而有信,對朋友有義,這個節操品行很好,但是處理不當,相反的一面,就有大害了。而且變成「華偽」,表面上很漂亮,實際上是假的,這就是反義。從歷史的經驗來說,義的正面是國家有困難,社會有困難,為了救社會,為了救國家,為了幫助很多的人,把自己的生命都犧牲掉,在最要緊的地方,絕不投降,絕不屈服,這才是正義,在義的正的一面,便是大義。
可是歷史上有許多事情,看起來是講義,實際上都錯了。
如戰國時候,趙國宰相虞卿的故事(在《戰國策》,或《史記·虞卿列傳》裡都有記載)。虞卿這個人了不起,他曾著了一部書——《虞氏春秋》,比呂不韋寫的《呂氏春秋》還要早一點——他是一個知識分子,平民出身,遊說諸侯,得到趙王的信任當輔相,而在當時國際之間,那麼紊亂的情形,他起碼比現在的基辛格更高明。這個人非常講義氣,他已經當了趙國平原君極為信任的輔相,而他的朋友,魏國的公子魏齊,在魏國出了事情被通緝了,逃到趙國來找他。按當時的魏趙之間的關係,趙國是應該把魏齊送回魏國去的。可是虞卿是趙國的輔相,魏齊以當年未發達時的私人朋友身份去找他,如果站在法制的立場,虞卿應該把這件事報告趙玉,把魏齊引渡到魏國去。而虞卿認為如果這樣做太不夠義氣了。魏齊是自己年輕未發達時的好朋友,今天他在魏國政治上遇到這樣大的困難,偷偷來投奔,如果把他送回魏國,就太不夠義氣,因此「棄相捐君」,連宰相都不當了,偷偷離開了趙王,帶魏齊一起跑了。這件歷史上的故事,從作人方面來講是難能可貴的,這是講義氣,但對公的大義而言,這種義氣是不對的。
信陵君的故事
第二件故事,在《古文觀止》上就有錄載,戰國時代魏公子信陵君,是戰國時的四大公子之一,和齊國的孟嘗君,趙國的平原君,楚國的春申君先後齊名,都爭相養士。信陵君名無忌,和趙國的平原君是好朋友,平原君有了急難,非要魏國出兵,可是魏王不答應,於是找信陵君,信陵君就把魏玉發兵的印信偷出來——送了一件最名貴的皮大衣給魏王寵愛的妃子,把印信偷出來,發令出動自己國家的三軍,幫助趙國打垮了敵人。這件事在信陵君來說,對趙國的平原君是夠義氣了,但到底兵符是偷來的,並不是國家元首發佈的命令,也是不對的。
所以對這兩件事的結論是「背公死黨之義成,守職奉上之節廢」。以歷史上這兩個大名人的故事來講義,他們違背了大義。為朋友可以賣命,犯法就犯法,為朋友是真的盡心盡力了,這種私人的義氣是夠重的,但是這兩個人可不能只講私人的義氣,因為他們是有公家職務的人,這樣做違背了職務的守則,是對上不忠實的。」守職奉上」之節也是義,所以從這兩件事上來講,他們實在有虧職守。因此毛公(趙國隱士)就批評信陵君,這樣做,對於趙國雖然有功,而對於他自己的魏國來說,就並不算是合理了。凡這一類的歷史故事,把義做得過頭,反過來了,就容易變成虛偽,都是為了私心而用手段的。
講禮的流弊
禮者,所以行謹敬,亦所以生惰慢——反禮也。議曰:漢時欲定禮。文帝曰:繁禮飾貌,無益於禮,躬化為可耳,故罷之。郭嘉謂曹公曰: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者也。夫節苦難貞,故生惰慢也。
中國文化最喜歡講禮,禮也包括了一切制度。有禮、有規矩,在公家或私人的行為上,是比較好。但是相反的,制度、規矩,行久了,太多了,會出大毛病,會使人偷懶、逃避。和法令一樣,立法太繁,就有空隙可鑽了。在這一節中提出反禮的歷史事例。漢高祖統一天下以後,除由叔孫通建立了政治制度以外,由春秋戰國下來,經過秦始皇到漢代為止,中國文化又被攔腰斬了一刀,沒有好好地建立。叔孫通替漢高祖建立的是政治制度,沒有建立文化制度。所以現在講到中國的學術思想,都講「漢學」。「漢學」也稱作「經學」,像四書、五經等等,都是在秦始皇的時候,沒有被燒光的,由沒有被殺的讀書人找出來,背出來的,漢時重新建立的。我們現在看到的四書、五經以及《老子》、《莊子》等等古書,認真考證起來,有的地方是有問題,不一定和當時的原書完全一樣,在漢代重新建立時,有的還是難免背錯了,所以最初文化沒有建立根基。到了漢文帝的時候,學者們建議定禮,可是漢文帝反對。後來到漢武帝的時候,才建立以儒家思想為基礎的中國文化系統。當時漢文帝和他的母親,是崇拜道家老子思想的,那個時候的政治哲學,是主張政簡刑清,完全是老子思想,盡量地簡化,不主張繁瑣,這是有名的所謂「文景之治」。到了漢文帝的孫子——漢武帝的時候,才主張用儒家,兼用法家的思想,所以在中國的文化歷史上,嚴格地看「文景之治」這一段,比較空白,但也比較樸素。漢文帝當時反對定禮,所持的理由是,儒家的禮太繁了,我們讀《禮記》就知道,他的說法不無道理,所以墨子也早已反對,還有很多學者和墨子一樣都反對繁文褥節,孔子、孟子的思想,對於過分的禮也是不太贊成。照《禮記》的規矩,真是繁瑣得很。我們現在這樣站,這樣坐都不對的,講話、走路、站、坐、穿衣,生活上一點一滴,都要小心謹慎,所以說是繁禮,麻煩得很,討厭得很,專門講外表,笑都不能哈哈大笑,不能露齒,那多痛苦!漢文帝認為這並不是禮的真正精神,不必定那麼多條文,大家只要以身作則來教化,就可以了,所以下令不談這個問題。
郭嘉論袁紹與曹操
另外一個故事,是用曹操的例子。郭嘉是曹操初期最好的參謀長,頭腦並不亞於諸葛亮,可惜年輕就死了。當時曹操想打培袁紹很困難,袁紹當時是世家公子,部隊也多,等於軍政大權都掌握在袁紹手裡。曹操力量薄弱,簡直不能和袁紹比。可是當曹操和郭嘉討論當時的戰略時,郭嘉對曹操說,不必擔心袁紹。袁紹一定會失敗的,因為袁紹是公子少爺,世家公子出身,處處講規矩,到處要擺個架子。而你曹操,不講究這些,體任自然,出來就出來了,該怎麼做就怎麼做,這就會成功。而袁紹處處來個禮儀規矩,文化包袱太重了,擺不掉,一定失敗。你的體任自然的直截了當作風,大家都願意合作,是成功的有利條件。
因為處處要人守禮,要人講節義,這是令人痛苦的事情,要人壓制自己,每一個人講修養;要求每個人都是聖賢,有學問,有道德,守住這種貞節是很困難的。即使每個人都講禮,都守規矩,這樣習慣了以後,萬事就都沒得進步了。換句話說,文化學術悠久了,沒有精進,也不行。
樂樂的流弊
樂者,所以和情志,亦所以生淫放。——反樂也。《樂書》曰:鄭衛之音,亂代之音,桑間濮上之者,亡國之音也。故嚴安曰:夫佳麗珍怪,固順於耳目,故養失而泰,樂失而淫,禮失而彩,教失而偽,偽彩淫泰,非所以范人之道。
樂在古代的含義,並不限於音樂,以現代的名詞而言,樂包括了文化與藝術,乃至如歌、舞、音樂等等。這裡說樂本來是好的東西,可以調劑人的性情,是社會文化不可缺少的,但是它的毛病,會使人墮落。我們看歷史,一個國家富強了,文化鼎盛,藝術發達到最高點的時候,也就是這個國家、民放、社會最墮落的時候,所以樂有反的一面。《樂書》就說,春秋戰國時候,鄭國和衛國的音樂,就是亂世的音樂,《詩經》裡也收集了一點桑間濮上男女偷情的詩歌。我們現在的部分歌詞,以古代對音樂的觀點看來,是充滿了桑間濮上之音,這是靡靡之音,所以極需要把它淨化。因此引用嚴安的批評說:「佳麗珍怪」,如現代的各種選美,就是佳麗,珍怪就是希奇古怪的東西拿出來公開、展覽、比賽。社會太安定了,沒有事做,就搞這些事情,好聽、好看、熱鬧。人類社會真的絕對安定,真到了各個生活滿足,那麼整個社會就完了。「養失而泰」,養就包括民生,民生太舒泰了,社會就墮落下去。「樂失而淫」,淫就是過度了。「禮失而彩」,文化精神喪失了,表面好聽好看的東西卻特別多。文化不是只靠歌舞戲劇就可以宣傳得好的。如戲劇裡演出來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該是正確的,可是一些孩子看了,專去學戲裡壞的動作那一部分,這後果可嚴重。「教失而偽」,提倡教育是好的,教育的偏差,結果知識越豐富的人,作假越厲害。養樂禮教都對,但每一事都有反的一面,「偽彩淫泰,非所以范人之道」。要求社會上每個人都一定走上一個軌道,是做不到的,所以講領導哲學,為政之難,目的在矯正,如矯正得過度了一點,結果發生的偏差就很厲害了。
名器的流弊
名者,所以正尊卑,亦所以生矜篡。——反名也。議曰: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故聖人明禮制以序尊卑,異車服以彰有德。然漢高見秦皇威儀之盛,乃歎曰:大丈夫當如此。此所以生矜篡。老經曰: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信矣哉。
名,是很好的,給人家名譽,這是好事,如現在的表揚好人好事,絕對沒有錯,但是也會使人生矜篡的念頭,就是傲慢、篡奪的念頭,這就是由名位而生相反的一面。中國的古禮,名稱地位不同,待遇也不同,古代的官制很嚴格,階級不同,穿的顏色也不同,它的最初目的在表揚有德,這是好的。可是像秦始皇的車服,顯示得那麼威風,而漢高祖和項羽,當時看了秦始皇的那種威儀以後,漢高祖心裡面就起了「大丈夫當如是乎!」的念頭,項羽更直截了當起了「取而代之」的念頭,名位就有這樣反的一面,正如老子的話:「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人的本質差了,就提倡禮,但是有了禮,制度規範是很好,可也是倡亂的開始。從漢高、項羽看了秦始皇的威儀所起的念頭就件事,老子的這句話是可信的了。
重法制的流弊
法者,所以齊眾異,亦所以乖名分。——反法也。議曰:《道德經》云:法令滋彰,盜賊多有。賈誼云: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至難知也。又云: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少匕乖分也。
這是講法治的道理,每個人處處規矩,每人都有他的守則或範圍,本來很好,可是毛病也出在這裡,正如《道德經》上老子說的:「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一個社會法令越多,犯法的人越多,法令規定越繁,空隙漏洞毛病癒大,歷史上秦始皇的法令那麼嚴密,還是有人起來革命。漢高祖一打進咸陽,把秦始皇的法令全部廢了,約法三章,只有三項法令: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很簡單的三條,老百姓就服了他,所以賈誼也說,法令越嚴密,犯法的人也越多起來,有的人要做壞事之前,先去找法令的漏洞做根據,做出來的壞事就變成合法的,法律不能制裁他。法規定了,有時反而容易作假,真正會犯法的人,都是懂法的,法令對這種人毫無辦法,這就是乖分。
刑賞的流弊
刑者,所以威不服,亦所以生次暴。——反刑也。
刑與法不同,刑是殺人,或拘留人,是處罰人,給人精神上、肉體上一種痛苦的處罰。這是以刑樹威、遏阻那些不守法的人。但是執行的人,會濫用刑法來欺負別人,有時好人也會受到刑法懲罰的痛苦,這便是刑的反作用。
賞者,所以勸怎能,亦所以生鄙爭。——反賞也。
有功獎勵,本來是好事,但獎勵也會產生卑鄙的競爭。得獎的人,與沒有得獎的人,常常會爭功、爭賞,而爭得很鄙俗,所以行賞也有好有壞。
學識的流弊
文子曰:聖人其作書也,以領理百事,愚者以不忘,智者以記事,及其衰也,為奸偽,以解有罪而殺不辜。——反書也。文子曰:察於刀筆之跡者,即不知理亂之本。習於行陣之事者,即不知廟勝之權。莊子曰:儒以詩禮發塚。大儒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苦?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佈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歲頁)(音許穢反),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中珠。由此言之,詩禮乃盜資也。
文子說,上古時的人,造了文字,有了知識。為什麼作了書,要教人懂得文字?文字教育的目的,是使人有知識、懂事。使笨的人思想能夠開發,不要忘記過去的錯誤,聰明的人知識學問高了以後,能夠懂事。可是相反的,等到知識越廣博,作奸犯科,作假的本事也越大,懂了文字,有了知識以後,犯法的也許就是這些人,而且有理論,講得出道理來,有罪的人他可以說成沒有罪,好人可就受害了。最著名的,如清代小說中的四大惡訟師,以一個字之差,就可以變更一個人有罪或無罪,由此可見一個當公務員的,手裡玩筆桿的,有時候真厲害,真可怕,儘管現代是新式公文,還是要小心,不能隨便用字,有時候一個字的關係都非常大。老一輩的人常說「一字人公門,九牛拖不出。」可見其嚴重,這就是文字效用相反的效果。
文子更進一步說,有些人做幕僚出身,專門在文字上挑剔的,筆比刀還厲害。在公文上是完全辦對了,也符合法令,可是這件公文出門以後,會造成社會的紊亂,會使人造反。所以會辦公文的人,不一定懂得政治,等於學軍事會打仗的人,不知道國家的整個政策和戰略一樣,所以「察於刀筆之跡者,即不知理亂之本;習於行陣之事者,即不知廟勝之權。」這兩句話是名言,要特別注意的。
盜竊死人以自豪
下面是舉的一個很有趣的例子,又舉出莊子來了,莊子是很會挖苦人的,這個故事記載在《莊子》的外篇裡面,這個故事很妙,他說讀書人沒有一個好人,都是在挖開死人的墳墓,偷死人的東西據為己有,包括我們自己在內,都是把死人墳墓裡的東西挖來,當成自己的,在這裡吹。這個故事說,老師帶了學生,去挖前輩一個讀書人的墳墓,挖了一整夜了,老師站在旁邊問道:天都快要亮了,你挖得怎樣,拿到了東西沒有?學生說:已經挖開了,看見了死人,不過不好意思脫他身上的衣服,可是他的嘴裡含著一顆寶珠,這顆寶珠一定要挖出來才行(我們今天所講的,都是古人吐出的口水,我們將這些殘餘的唾沫拿來,加一點化學作用,就變成自己的學識在這裡吹,這就叫做學問,也就是莊子所說死人口裡的寶珠)。老師一聽見學生說死人嘴裡有珠,就說這有道理,古人說的,綠油油的麥子,要生長在曠野的山坡上,人生也要在活著的時候,顯現出現實的美麗來,可是墳墓裡的這個傢伙,生前那麼慳吝,向他請教他都不說,死了嘴裡卻還含了一顆寶珠,快把他的珠子拿來!可是,小子得小心地偷,你先把他的頭髮抓住。壓開他下巴的兩邊,然後用鐵釘撐開他的嘴。慢慢張開他的牙關,他的屍骸骨頭弄壞了沒有關係,可是他嘴裡那顆寶珠,千萬要小心拿來,不要毀損。
這是莊子在罵人。試看各種文章,裡面「孔子日」就把孔子嘴裡的珠掏出來了,「柏拉圖說」就把柏拉圖嘴裡的珠掏出來了,都是偷死人嘴裡的寶珠。讀書人都是這樣教學生,這樣說起來,知識毫無用處,越有知識的人,越會做小偷。還有,自己有一肚子好學問,著一本書,流傳千古,還不是又被後代的人偷去。沒有學問還沒有人來偷,如果嘴裡含一顆寶珠,死了以後,棺材還被人挖出來。暴君就專搞這一套。
這故事把天下讀書人都罵盡了,但是也使我們懂了一個人生的道理——一切的努力,都是為別人作準備。
福利社會的事
其作囿也,以奉宗廟之具,簡士卒,戒不虞。及其表也,馳騁弋獵,以奪人時。——反囿也。齊宣王見文王囿大,人以為小,問於孟子。孟子曰:周文王為困,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人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民以為大,不亦宜乎?楚靈為章華之台,伍舉諫曰:夫先王之為台榭也,榭不過講軍實,台不過望氛祥,其所不奪穡地,其為不反財用,其事不煩官業,其日不妨事務。夫為台榭,將以教人利也,不聞其以匱乏也。
中國古代的困,是帝王宮廷所造的大花園。造困的第一個宗旨,奉宗廟社稷,把祖宗的牌位擺在裡面,作為國家的象徵。另外一個宗旨,是「簡士卒」訓練部隊,以戒備國家的不時之虞,防止隨時隨地意想不到的變亂事故。這本來是好的。可是國家到了鼎盛的時候,這種戒備的心理鬆弛了,失去了警覺性,練兵的操場,變成了運動場,最後還被敵人佔領去了。這就是造囿的反效果,所以天下事都有正的一面和反的一面。
孟子講故事
在歷史上也有困的故事,齊宣王看見以前文王的囿大,可是一般人還以為太小了,就問孟子這是什麼道理?這一段讀過《孟子》的都知道。中國上古周朝的時代,雖然是皇帝的專制政體,他修的囿,是與民同樂的公園,到春秋戰國以後,就沒有公園了,變成皇帝私人玩賞的地方。我們中國現在的公園興起,老實說是近百年來受了西方文化的影響,而歷史上我國在周代以前的文化,本來就有公園,所以盂子告訴齊宣王,造公園與民同樂、同利益,大家自然會認為方圓七十里的公園還太小了。他同時對齊宣王說,聽說你修的囿,方圓只有四十里,裡面養了許多動物,小羊、小鹿之類,如果老百姓打獵殺了小鹿,你就要把打獵的人抓來,如同懲罰殺人犯一樣抵罪。所以老百姓會討厭,因為你只是私人的享受,何必修那麼大的花園。
楚靈王的故事
另一個歷史故事,楚國的靈王修章華台,伍子胥的祖父伍舉反對,他對楚靈王提出意見說,照中國文化的道理,我們的大建設,修建大廣場,是講軍事,為訓練部隊用,建築高台是研究天文用的。可是儘管國家需要這樣大的建設,還是有四個條件,就是第一不能佔用老百姓用來種田的土地;第二這項建築的經費,不傷害到國家的財政;第三對於工程,僱用老百姓來做,並不妨礙到公私的事情;第四在時間上,絕不在農忙的期間動工。所以一個國家偉大的建設,是教人有利於社會,這樣國家進行的偉大建設,不但不會招惹民怨,甚至都將成為百姓感戴頌揚的對象了,就不會發生國家財政上有所匱乏的問題了。
我們現代是以民主政治為基礎,尤其近幾十年來的政治觀念,當然到了最進步的時候,而在古帝王時代,就有這許多毛病,這都是討論古代政府在建設方面的反效果給予我們歷史教訓的經驗。
尚賢的流弊
其上賢也,以平教化,正獄訟,賢者在位,能者在職,澤施於下,萬人懷德。至於衰也,朋黨比周,各推其與,廢公趨私,外內相舉,奸人在位,賢者隱處。——反賢也。太公謂文王曰:君好聽世俗之所舉者,或以非賢為賢,或以非智為智,君以世俗之所舉者為賢智,以世俗之所毀者為不肖,則多黨者進,少黨者退,是以群邪比周而蔽賢,是以世亂愈甚。文王曰:舉賢奈何?太公曰:將相分職,而君以官舉人,案名察實,選才考能,則得賢之道。古語曰:重朋黨則蔽主,爭名利則害友,務欲速則失德也。
在諸子百家中,墨子主張賢人的政治,「尚賢」、「尚同」是他主要的思想。歷史上的政治哲學思想,都是聖賢的政治哲學。現在這裡的反賢,並不是反對聖賢政治,而是說太過分了,太偏重了,就會出問題。正如孔子說的「矯枉過正」,矯枉到超過了正的分寸,又是偏了,尚賢也是一樣,原文「上賢」的「上」與「尚」通,就是重視的意思。在尚賢政治好的一面,是平教化。社會的教育文化到最高的水準,社會安定,沒有犯罪的人,所以「賢者在位,能者在職」,這是中國政治的大原則,最終的結果,就是「澤施於人,萬人懷德」八個字,使全民得到這種政治所產生的福利。而在另一面,光講賢人在職,賢能與不賢能的人,好人或不好的人,很難分別,如果走偏了,好人與壞人往往也會結成一黨。比如歷史上很有名的黨禍,在漢、宋兩代都很嚴重,宋代乃至有一度立了黨人碑,連司馬光、歐陽修,這一班歷史上公認為正人君子的,都列名在黨人碑上,幾乎要殺頭坐牢的!而我們現代從歷史上來看宋代的黨禍,雙方都不是壞人,這兩派都是好人。另外一派的領袖王安石,歷史上說他如何如何壞,其實也說不出他什麼壞的事實,只是說他的政策不對,當時實行得不對,但是我們政治上的許多東西,如保甲鄰里制度,就是他當時的這一套制度,他的收稅原則也沒有錯。王安石本人,既不貪污,又不枉法,自己穿件衣服都是破的,虱子都在領口上爬,爬到衣領上去,被宋神宗看見,都笑了。三餐吃飯,都只吃麵前的一盤,一則是因為近視,看不見對面的菜,更重要的是從來不求美食,對於物質的生活,沒有什麼過分的需求。可是在宋代他形成了那麼大的朋黨,只是政治意見不相投,而成為很嚴重的問題。朋黨則比周,同一政治意見的人,會互相包庇,每人都推薦自己信任的朋友,拉自己的關係,結果就廢公趨私,變成一個大私的集團,內外挾制,而被壞人利用這個團體,把好人當招牌,安安穩穩坐在上面,替壞人做了傀儡。這就成了賢人政治的反面。
姜太公論派系問題
接下來引用姜太公對文王的建議,作為這個道理的伸論。姜太公告訴周文王,如果完全聽信社會上一般人的推舉,社會上都說某甲好,就認為某甲好。但社會的這種輿論,不一定有標準,因為群眾有時候是盲從的(古代是如此,現在用在民主政治,更要注意)。有時候非賢為賢,並不是真正賢人,因為社會關係多,製造他變成一個賢人的樣子,乃至於並不是大智大才的人,也會被社會製造成智者的樣子。如果根據社會上這種輿論,領導人便公認這樣就是了不起的人,以為就是賢人,就有問題。相反地,對於世俗一般人認為不對的,也跟著大家認為這人就是不對的話,那麼擁有多數群眾的就能進身,群眾少的就會被斥退。於是一班壞人可利用這種機會,彼此結合,遮蔽了賢者之路。因此世亂愈來愈甚了。這也就是說,無論古今中外,人相處在一起,自然就會結黨,派系就出來,所以姜太公提出這個意見。
文王問他:我專用賢人,這就好了吧?姜太公答覆文王:做領導人的要公平,人與人之間,兩三個人在一起,派系就出來了,所以不能怪他有派系。人的社會就是如此,主要在於領導人的公平,將與相,文的武的,制度職務處理得好,在職務上,為政治的需要而找人才。「以官舉人」這句話不要輕易放過。看懂了人事,再回過頭來看歷史,幾十年前出來做事的,哪有現在的困難?那時有什麼考試?只要找到關係,寫一封介紹信,沒有缺額,也因人而設官。而政治上軌道的時代,則以官舉人,真需要人辦事,職務確定了,才找適當的人才,絕不因人情的關係,而另外設一個官。要規規矩矩,不可以亂來。我們看周代八百年初期的政治,確是「案名察實」,腳踏實地,用人絕不講人情,選他的才幹,考察能力,所以這裡的「賢」是實用的人才,稍有不同於四書中,孔孟所講的賢人,這裡的賢包括才、能、品格在內。這樣才是獲得有才能、好品格人才的方法。最後引用三句古話:「重朋黨則蔽主,爭名利則害友,務欲速則失德。」這三句話是中國文化的精神,小自個人的修養,大至政治的修養,都要特別注意。一個時代,如果派系傾軋,只以小圈子利益為主,互相朋黨,則蒙蔽了領導人,重視了權利、地位的名義和利益,有時就會傷天害理,害了好朋友。萬事不可求速效,辦一件事若要馬上得到效果,為了趕成績,就傷害到別人,傷害到職務,乃至擴大傷害到國家社會,就出了大毛病。
不能善用所長的五反
《韓詩外傳》曰:夫士有五反,有勢奠貴不以愛人行義理,而反以暴傲。——反貴也。古語曰:富能富人者,欲貧不可得;貴能貴人者,欲賤不可得;達能達人者,欲窮不可得。梅福田:存人所以自立也,重人所以自塞也。
家富厚,不以振窮救不足,而反以侈靡無度。——反富也。
資勇悍,不以衛上攻城,而反以侵凌私鬥。——反勇也。凡將帥輕去就者,不可使鎮邊,使仁德守之則安矣。
心智慧,不以端計教,而反以事奸飾非。——反智慧也。說苑曰:君子之權謀正,小人之權謀邪。
貌美好,不以統朝蒞人,而反以蠱女從欲。——反貌也。此五者,所謂士失其美質。
這裡是講士的五反,古代的所謂士,以現在來勉強解釋,包括了一切知識分子,不過一說知識分子,很容易誤為限於讀書人,其實不然,無論文的武的都稱為士。
這裡提到古書的《韓詩外傳》裡一段文章:一個人有五反,貴、富、勇、智、貌等五種相反的一面。
有些人,有了勢力,地位高了,譬如一個人窮小子出身,到了尊貴的時候,本來應愛護別人,愛護朋友,但是他反而不愛護別人,也不愛護朋友,而且做事不照義理,反而驕傲起來,脾氣也暴躁起來,這是反貴——第一反,就是說人沒有把握永遠不變的,看別人,看歷史,看社會,乃至看自己,都沒有把握不變。現在自己可憐兮兮的,還很自我欣賞,說不定到達了某一個位置,觀念就整個變了。所以要在富貴功名,或貧窮下賤,饑寒困苦都永遠不變,保持一貫精神的做法,是很難做到的。但有勢尊貴以後,反轉來不愛人,不行義理,反而變得暴傲,這就是貴的反面。
這裡又引用中國古人的老話,「富能富人者,欲貧不可得」等三句,乍看之下,好像不可能,但從經驗中體會事實就是如此。有錢的人,在他富有的時候,還能夠幫助別人也富有,這樣廣結善緣,得道多助,自己想窮一點都做不到。一般人想,錢越多越好,有誰會希望自己窮的,這就要看個人的人生經驗了。人到了有錢、有地位時,若想下來一點,卻做不到。有些人運氣好,追隨到一個了不起的人,一步步富貴上去,想下來做一個老百姓卻不可得,能夠幫忙別人發達,提拔別人的人,自己想退休不幹,也辦不到。所以梅福(漢朝人,後來成了神仙,寧波四明山,就是他歸隱成仙的地方。)說:幫忙人家,結果還是幫忙了自己,阻別人路的人,最後還是把自己的路塞了。
這一段話,仔細去思想,多處去體會就發現意義很深,把前面的古語和梅福的話,對照起來,就可以瞭解。這些話,並不像其他的書標榜因果的道理,而只是說人的心地要忠厚。
……
第二個是富的反面。本來,一個人有了錢財,應該幫助人家,幫助親戚朋友,乃至整個社會的貧人。可是,有的富厚之家,不但沒有幫助別人,做社會福利、公益事業,反而因家庭的富厚,侈奢無度,這是富的不好,因此有時富貴反而害了人。
……
第三是武勇的反面。有的人,勇敢彪悍,可以做軍人,保衛國家,而結果走錯了路,如現代青年,當太保流氓,好勇鬥狠去欺負人,成為私鬥,這是勇的反面。勇是了不起,但有勇的人,走偏了路,就變成大太保,乃至當強盜土匪。所以領導的人,對於勇的人才處理,國家社會該怎樣培養他,要很恰當。「將帥輕去就者,不可使鎮邊。」如果一個將帥有勇,而行事不夠慎重的話,就有「輕去就」的傾向。因為有勇,所以決策時不免參雜個人的主觀好惡,而忽略了整體大局的考量。這樣的將帥是不適合鎮守邊疆的,應該用有仁德持重的鎮守邊疆,才可常保邊界的平安。我們再去讀歷史,常常看到某一將領在前方,做得非常好,突然會把他調回來,當然,也有的調錯了,乃至因而亡國的。如明朝末年,熊廷粥鎮守東北,把滿洲人擋住了,最後皇帝被奸臣蒙蔽利用,把熊廷粥調回來,乃至論死。假如說皇帝混蛋,本來他在宮廷裡長大,對外面事不全懂,實在就無話可說了。但這些職業皇帝也滿聰明的,他從左右大臣那裡聽來的理論,比我們書本上得來的多,公文比我們看得多,他明知道不必要,可是硬把前方幹得好好的將領調回來,也自有他的道理,因為犯了他內心上的妒忌。換什麼人?「使仁德守之則安矣!」換一個大度雍容,有仁德、識大體的人坐守邊疆,不要打起來就好了。讀了這一段,再一想歐美各國的作風,都有他的道理。在我們看來,他們的這種做法全錯了,但不要忘了,我們是站在我們的立場去批評,就我們目前的觀點而言。而在他們的立場,只希望他這一代不亂,安於現實就好了。
由這裡知道,書本上的道理到底對或不對,很難評斷,同一個道理,同一個原則,用對了就有益,用錯了就有害,所以知識這個東西,也是靠不住的,在乎個人的運用。
……
第四是智惠(「惠」通「慧」)的反面。聰明才智的人,心思靈敏,很有智慧,用之於正,對社會有貢獻,而相反的就是好,做作,這是智慧的反面,所以在《說苑》這部書上說,「君子之權謀正,小人之權謀邪。」權謀就是手段,手段本身並不是壞的名詞,聖賢講道德,道德也不過是一個手段,仁義也是一個手段,這並不是壞的,正人用手段,手段就正,在乎動機,存心正手段就正,存心邪門的人,即使用仁義道德好的手段也是邪。
……
第五是美貌的反面,用人先看相貌好不好,態度好不好。古今都是如此,距離我們比較近的清朝幾百年歷史,尤其晚清,有一個人一臉麻子,考取了進士,最後廷試,要跟皇帝見一面的時候,本來是狀元,結果因為是麻子,而換了別人。風度好,相貌好,也是件好事,並不是壞事,去做外交官或政治上需要講究儀表的人物,本來很妥當,如果利用自己的美貌去搞男女關係,去縱欲,這就是貌的反面。
總括說這五個條件,一個人夠稱得上士,具備了某一個條件,但是不能善用其所長,反而把優越的條件變成所短而弄成反面的,還是很多,這就失去了士的原本素質了。
姜太公論三明
太公曰:明罰則人畏懾,人畏懾則變故出。——反明罰也。明察則人擾,人擾則人徙,人徙則不安其處,易以成變。——反明察也。太公曰:明賞則不足,不足則怨長,明王理人,不知所好,而知所惡;不知所歸,而知所去,使人各安其所生,而天下靜矣。晉劉頌曰:凡監司欲舉大而略小,何則?夫細過微闕,謬志之失,此人情所必有,固不許在不犯之地,而悉糾以法,則朝野無立人,此所謂以治而亂也。
這是引用姜太公的話,就明罰、暗察、明賞等三明的反面而談治亂。
明罰,是說刑罰,管理得太嚴,動不動就罰。罰得嚴厲,大家都怕,但不要以為怕就可以嚇住人,老子就提過這個原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人到了某一個時候,並不怕死的,所以過分使人怕,反而容易出毛病,容易發生變亂。
明察,凡事都對人看得很清楚,調查得很清楚。這就使人感覺到被擾亂、受干涉,為了避免干涉,於是逃避遷走了,不安其處,也容易形成社會的變亂,所以明察也有反的一面效果,因此中國的政治,過去總講厚道,要寬容一點。
明賞,動不動就獎勵,這樣好不好?獎勵過頭了也不好,人的慾望不會滿足的,愈來愈不滿足,一不滿足就會發生怨恨了,最後便變成仇敵了。
所以真正懂得道理的,對於幹部的統率管理,能夠做到沒有好惡,過太平日子,達到平安兩個字的境界,才是真正的太平。
換句話說,反經告訴我們,任何一個辦法,正反兩端,有如天平一樣:只要有一端高一點,另一端就低一點,不能平衡,問題就出來了。
最後引用晉朝名臣劉頌的話作這五個反面的結論。劉頌說:政府中負有監督責任的人,為什麼只注意大的地方,而對於一些小的地方不去注意,因為每個人小的過錯,偶然的缺點,或者忘記事情,這是人的常情,在所難免的,這不能算是犯了法,不應該將這類事情,列在不可違反的範圍,而糾正處罰他,否則的話,政府機構和社會上,就不會有一個稱得上標準的人了。這樣苛刻的要求,就算不上是清明的政治,因為要求得太過分,反而造成了亂源。在一個單位中,領導的人,自己做到清廉,自己沒有嗜好,是可以的,但要求部下,每個人都和自己一樣,這就不行了,這就是「以治而亂」了。
專權與嫉妒
晏子曰:臣專其君,謂之不忠;子專其父,謂之不孝;妻專其夫,謂之嫉妒。——反忠孝也。《呂氏春秋》曰:夫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人之主,不阿一人。申子曰:一婦擅夫,眾婦皆亂;一臣專君,群臣皆蔽。故妒妻不難破家也,而亂臣不難破國也,是以明君使其臣,並進軸輳,莫得專君焉。
忠臣孝子,這是最了不起的人格標準,但也不能過分,過分就是毛病。所以齊國的名相晏嬰,這位了不起的人物曾經說過,一個好的幹部,固然對主管要忠心,可是忠心太過就變成專權了。就是說一切都要經過這一個幹部,容易形成這個幹部的專權,那就太過分了,兩三個兄弟,都要當孝子,其中一個要特別孝,那麼下面的弟弟都被比下去了,這也是不孝。古代多妻制的時候,有幾個太太,其中一個獨擅專房,不能容納別人,這就是妒忌。因此忠、孝等,過分了也不好,也有反效果。所以呂不韋著的《呂氏春秋》(呂不韋這位秦始皇的父親,原來是做生意的,後來把人家的國家都換給自己兒子,這是生意做得最大的了。他著了一本書《呂氏春秋》,實際上不是他自己作的,是他的智囊團們,把中國文化中雜家的學問收集起來編著的。書成以後公佈,有誰能更改其中的一個字而改得更好的,就賞千金,公佈了幾個月,也沒有人去改一個字,這固然是呂不韋的地位太高了,大家不敢去改,而事實上這部書是有內容的,我主張大家要讀。它也是中國雜家之學的大成,雜家可不一定是壞的,正的反的,好的壞的,包羅萬象,叫作雜學)書中說宇宙萬物滋生靠陰陽,它生長了高麗參可以補人,也生長了毒草可以害人,並不偏向只生長一類。天下雨,需要水的地方下,不需要水的地方也下,公道得很,這就是天地無私。人要傚法天地。所以當領袖的人,萬民之主,不能為了一個人而偏私,申子(戰國時韓國人,名不害,學本於黃老而主刑名,著書二篇,號申子,為法家之祖)也說,一個女人獨佔了丈夫,在多委制的時代,其他的太太,一定發生搗亂的行為。家庭如此,國家也如此,一個臣子「專君」了,其他所有的大臣、於部都被遮蓋了,所以專寵的太太,很容易破家,而專君之臣容易破國。所以一個高明的領導人,對於部下,不能只偏愛一人,偏聽一個人的意見,也不專權任用一個人,凡事大家一起來,像古代車輪的支桿,一起都動,於是就不會有專君的現象了。
文武兼資論
韓子曰:儒者以文亂法,使者以武犯禁。——反文武也。曾公曰:恃武者滅,恃文者亡,夫差偃王是也。吳子曰: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廢武,以滅其國;有扈之君,恃眾好勇,以喪社稷;明主鑒茲,必內修文德,外治武訓。故臨敵而不進,無違於恭。殭屍而哀之,無及於仁矣。《鈴經》曰:文中多武,可以輔主;武中多文,可以匡君。文武兼備,可任軍事;文武兼闕,不可征伐。
這裡引用韓非子的話,我們知道韓非子是法家,他以法家的立場,以法家的觀點,認為儒家、道家以及其他各家,對社會人群,都沒有貢獻,一定要法治的社會才對,所以他有這兩句名言,「儒以文亂法,快以武犯禁。」知識分子,讀書人(儒在這裡不是專指儒家)學問又好,又會寫文章,文章寫多了,思想也多了,能言善道,很會辯論,於是以文學知識,擾亂了法令。講俠義的人,動輒老子拳頭大,用武勇把不平的事壓平了,所以重武俠的人,專門破壞了法令,因之法家看起來,文武兩方面都不對,都是不守法,這也是反文反武的一面之辭。
這裡引用幾個人的話。曹操說:一個國家,專門依靠武力的,最後弄到自己亡國滅種。看到現代史上,二次大戰,當年的德國、日本,都是「恃武者滅」。專門好文的,最
- Feb 08 Sun 2009 07:12
歷史的經驗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禁止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