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歷史哲學談要



作者:王達三
文章來源:國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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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達三參與「青年儒學論壇」已年半有餘,適逢壇友議定結集出版參與者之文章,且命以問答體為式,乃將近期就所思考儒家歷史哲學之心得,略加整理寫定,質以諸君子,或有討論,可發信wzhongren@163.com.
  
  
  
  
  
  
  設身於古之時勢,為己之所躬逢;研慮於古之謀為,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為之憂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為之斟酌,而今之興利以除害者,在矣。
  
  
  
   ——王船山:《讀通鑒論·敘論四》
  
  
  
  
  
  
  甲、「順著講」:走出中西比較視閾
  
  
  
  問:談到哲學或歷史哲學,就難免進入中西比較之視閾。討論儒家之歷史哲學,會不會亦遇到此一問題?
  
  
  
  答:這何止是一問題,毋寧說是一大困境。討論者之場景和語境,乃是歷史地給定,故討論儒家歷史哲學,不得不進入中西比較之視閾,或進入此一困境。關鍵是如何走出此一困境。
  
  
  
  問:如何走出此一困境?
  
  
  
  答:「先立乎其大」以挺立住中國文化之主體性,不放棄中國文化,主要是儒家文化之基本義理和根本精神,勿得「以西律中」,勿得以西學範圍和改造中學。
  
  
  
  問:如何挺立中國文化之主體性?
  
  
  
  答:於中國文化,國人之「自己講」和「講自己」,斯為創發,斯為上;「照著講」和「接著講」,斯為固守,斯為中;「比著講」和「跟著講」,斯為歧出,斯為下。「比著講」和「跟著講」,即比照和跟從西洋文化,來割裂和肢解中國文化,斯為忘本,斯為迷途,故斯為下。蓋文化本是一生命、一氣質,一精神,本是內在於其固有之歷史和傳統,本是內在於其族群之生命生存生活,是通盤的、全體的、系統的一意義世界和信仰支撐。生命不可打爛再更新,氣質不可模仿以效顰,精神不可割斷割裂而成失憶症和分裂症。
  
  
  
  問:如何「自己講」和「講自己」與「照著講」與「接著講」?
  
  
  
  答:斯兩者於今世,皆為一高標和預期,能之者鮮有人矣!雖然如此,其要者,當為「順著講」。「順著講」之前提,勿得「以今律古」,勿得「以今臆古」,勿得「以今非古」,蓋須給歷史和古人以陳寅恪先生所言「瞭解之同情」和錢賓四先生所言之「溫情與敬意」,實齋之「臨文主敬、論古必恕」,斯之謂也。「順著講」之方法,先追本溯源,以世論事、因時取義,孟子之「知人論世」,斯之謂也;後正本清源,鑒別是非、通達大體,孔子之「其義則丘竊取之矣」,斯之謂也;再培本固源,因應問題、創造轉化,孟子之「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斯之謂也。「順著講」之目的,期於達至中國歷史文化之本真、之承繼、之創新,孔子之「吾道一以貫之」,斯之謂也。斯文不墜、斯脈不斷而能薪火相傳、綿延久遠者,非由此法,不得成就。當今之世,非只需大開大闔之人也,亦特需固守儒家基本義理和根本精神者也,子貢之「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斯之謂也。
  
  
  
  問:可否試舉一例以明之?
  
  
  
  答:其例甚多。古之儒家,不反對納妾,今人以「三妻四妾」而非之,然吾以今人之非為非。何也?蓋古之亂事紛紛,男子多斃於天災人禍。長平一戰,秦人坑殺趙之降卒四十萬;安陽一戰,項羽又坑殺秦之降卒二十萬。「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戰中所斃之人,豈非多男子乎?依此算之,戰國之世,乃至古之社會,男少女多,男女失調,男子取妻而又納妾,非無故也。《孟子》書中必於墳塚處「饜酒肉而後反」之「良人」尚有一妾,此其證也。然當今之世,類之昇平,又男多女少,則不應有「三妻四妾」之事。有之,則目為淫亂可也。古之儒家,力主「萬惡淫為首」,今人多非之,以為不通人情,然吾以今人之非為非。何也?其一,古之社會,為一狹小地理單元之「熟人社會」(費孝通先生),淫亂而生子,東家之嬰貌似西家之父,此必將引起社會秩序之震盪矣;其二,古之社會,節育工具不備,淫亂而生子又極其易矣;其三,古之社會,流動性小,其男子多有匹配,其本能之需求,多於家庭內部即可解決,非有大欲,無須他求。(此例本陳明先生而達三略潤色之)當今之世,開放性、流動性極強,節育工具大備,且「陌生人社會」(達三反費孝通先生之意而用之),其道德自律與他律,皆大鬆弛,又曠男怨女多,故扭轉乾坤,而以「萬惡淫為首」為非。縱然如此,吾亦是將淫亂視為不道德。蓋男女事,責任與義務為其要也。類此之例,即是還原歷史場景之解釋。知其場景,明其流變,自不會苛察古人矣。
  
  
  
  問:可否就歷史哲學相關領域而說明此一問題?
  
  
  
  答:「歷史哲學」一詞由法人伏爾泰於1756年出版之《風俗論》一書所首創,然西洋學者多以意人維科於1725年出版之《新科學》為「歷史哲學」之奠基,稱其為「歷史哲學世俗化之起點」。故「歷史哲學」一詞及其作為一門學科,在西洋亦為晚出。然直謂其前無「歷史哲學」則不可,蓋只是其前人未將「歷史哲學」作為一門學科而進行系統關照而已。故西洋人講述「歷史哲學」亦往往追述至古希臘,更認為歐洲中世紀經院哲學蘊涵有豐富之歷史哲學。英人羅素講奧古斯丁之哲學,即專列《上帝之城》一書中所展示之歷史哲學。
  
  
  
  問:既謂晚出,又紹前哲,是否為一矛盾?
  
  
  
  答:此一矛盾,部分源自其關照之對象有所不同,亦部分源其自對「歷史哲學」之界定有所不同。
  
  
  
  問:其關照對像有何不同?
  
  
  
  答:普通人心目中之「歷史」,大凡含有「事實→史跡→史實→作者→史書→史料→史學」序列中之一二部分。然西洋「歷史哲學」所關照之「歷史」,大體含兩義,即歷史事實和歷史著述。英人沃爾什即依據「歷史」一詞兼含之「本然義」(what happened,即歷史事實)與「認知義」(what is written about it,即歷史著述),借用西洋哲學由本體論到認識論轉型之用語「思辨」和「分析」兩詞,把注重「本然義」之「歷史哲學」稱為「思辨的歷史哲學」,把注重「認知義」之「歷史哲學」稱為「分析的歷史哲學。」前者亦可稱「本體論的歷史哲學」,其要旨在於回答歷史之規律和法則為何,其代表人物有德人黑格爾(《歷史哲學》)、德人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等;後者亦可稱「認識論的歷史哲學」,其要旨在於回答歷史之知識和性質為何,其代表人物有意人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英人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等。自20世紀始,西洋「歷史哲學」又有一「語言學轉向」,即強調敘述「歷史」之語言,不僅僅是「外在」之形式或反映「實在」之媒介,而是其本身就具有某種「實在性」,具有真實之「意義」,甚至認為即是「事物」或「實在」之本身。吾人可稱之為「語言學的歷史哲學」,其代表人物有美國人懷特海(《元史學:十九世紀歐洲的歷史想像》)等人。
  
  
  
  問:其對「歷史哲學」之界定有何不同?
  
  
  
  答:其關照對像之不同,乃有其「歷史哲學」界定之不同。黑格爾謂「歷史哲學」乃是對歷史之「思想」考察。然黑氏之思想乃是其「理性」,即其「絕對觀念」或「世界精神」或「自由意識」。「理性」者,「宇宙之實體」或「世界之本原」也。以「理性」考察歷史,把歷史目為「理性」之自我展開,唯此方為「歷史哲學」。否則,既非「歷史哲學」,乃至「無歷史」。柯林武德則以為「歷史哲學」非訊問歷史之何以展開者,而是探究歷史學家何以確定和評判歷史,即探究歷史著述、歷史知識之何以可能者。
  
  
  
  問:西洋人對歷史哲學之理解與儒家歷史哲學有何關礙?
  
  
  
  答:其要在於以西洋歷史哲學之傳統和流派視吾華族,則吾並無歷史哲學。例如在黑氏看來,中國正是一沒有其意義上「理性」之國度和民族,故他說:「在中國人中間,『歷史』僅僅包含純粹確定的事實,並不對事實表示任何意見或者理解。」
  
  
  
  問:此種論定,是否屬於武斷?
  
  
  
  答:何止武斷?乃為誤解、不解和曲解。西人「以西律中」尚可,不得怪乎其於中國歷史文化之隔膜,然可悲者乃是近之國人依西洋歷史哲學為律,亦是「以西律中」,且為「以今律古」,如余英時謂:「我們的史學儘管發達,而歷史哲學的園地卻十分荒蕪。嚴格地說,我們缺乏玄想的歷史哲學,西漢公羊派的歷史觀,也和西洋式的玄想不同。」此種論定,實是有以刀叉為餐具而不以筷子為餐具之嫌,故皆不能於中國歷史哲學為一追根溯源之梳理、一正本清源之論衡、一培本固源之增益。
  
  
  
  問:「以西律中」、「以今律古」,重構吾古人之「歷史哲學」有何不可?
  
  
  
  答:重構自是無有不可。然須知,此種重構之「歷史哲學」:其一,非古人之「歷史哲學」矣,乃今人之「歷史哲學」矣;其二,非中國歷史文化「一以貫之」之真實和親切詮解矣,非有助於中國文化之延續與增益矣;其三,偏離儒家歷史哲學之真諦而誤入歧途,是為歧出矣。
  
  
  
  問:其歧出之表現如何?
  
  
  
  答:其表現有四:其一為「食洋不化」,唯以翻譯引介西洋歷史哲學為能事,其例吾不欲舉,斯目為無根之學術可也;其二為「以西律中」,主動套用西洋歷史哲學之範疇和模式來割裂肢解中國之歷史,如李大釗之《史學要論》、剪伯贊之《歷史哲學教程》,斯目為激盪之破壞可也;其三為「不中不西」,建一截斷眾流之歷史哲學體系,如朱謙之先生之《歷史哲學》、胡秋原先生之《歷史哲學概論》,然其旨意雖宏大,其要則與中國歷史之本真少有關礙矣;其四為「回應挑戰」,被動因應西洋歷史哲學之問題意識,如牟宗三先生之《歷史哲學》、賀麟先生之《王船山的歷史哲學》。
  
  
  
  問:牟、賀二先生非屬於當代新儒家歟?
  
  
  
  答:以用心和情懷、固守與努力言,二先生自當屬於聖門中人,一代大儒。然彼二人之部分問題意識,乃據西洋歷史哲學之挑戰,倒啖甘蔗而逆溯儒家歷史哲學,非「順著講」矣。以牟先生為例,其旨在於回答黑格爾對中國歷史和歷史哲學之判定,意在推翻其「東方文明一人自由論」、「東方文明幼稚孩童論」等結論,主中國古代之「客觀精神」或「自由精神」多有內容之表現而無形式之規制,其進者則須將其「內容之表現」由「外在之形式」,即民主與科學,予以規定。此等意旨,恐非往聖先賢所有矣。且民主與科學,果為定海之神針歟?
  
  
  
  問:探究儒家歷史哲學,如何走出「以西律中」、「以今律古」之困境而別開生面、自成一統?
  
  
  
  答:前已述及,「順著講」儒家歷史哲學,給予其追根溯源之梳理、正本清源之論衡、培本固源之增益。
  
  
  
  乙、「史義」:儒家之歷史哲學
  
  
  
  問:如何具體地「順著講」儒家歷史哲學?
  
  
  
  答:錢穆先生治史,首明「中國民族本為一歷史的民族」,蓋吾國非但歷史久遠綿延、歷史記載連貫、歷史典籍豐富,且吾族亦原是一有堅定歷史信仰和深厚歷史意識之民族,其歷史思維和歷史精神博大精深。「歷史哲學」固非我學術源流中所有之名詞與學科,然考其實,則不得謂吾無有歷史哲學之傳統。故借用西洋「歷史哲學」之名,而還中國歷史哲學之實,是「順著講」中國歷史哲學之首義。「西具盛中酒」、「新瓶裝陳釀」,其名約定俗成,亦無不可。
  
  
  
  問:中國歷史哲學如何界定?
  
  
  
  答:吾謂吾國近世有一歷史哲學大師,國族柳詒征先生是也(錢穆、張蔭麟、柳詒征、陳登原、王國維、陳寅恪,吾謂之近世史學之六大國族)。柳詒征先生謂:「治史之識,非第欲明撰著之義法,尤須積之以求人群之原則。由歷史而求人群之原理,近人謂之歷史哲學。吾國古亦無此名,而推求原理,固已具於經子。」柳詒征先生首明歷史哲學之實本我所有,故梳爬經史子集而成《國史要義》,直追實齋之《文史通義》,國人謂二氏之作為中國兩部系統之歷史哲學著述。賀麟先生又謂:「何謂歷史哲學?太史公所謂「名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可以說是對於歷史哲學的性質與任務最好的詮釋。簡言之,歷史哲學即是要在歷史上去求教訓,格歷史之物,究歷史之理,究國運盛衰、時代治亂、英雄成敗、文化消長、政教得失、風俗隆污之理。換言之,歷史哲學即在歷史中求『通鑒』,求有普遍性的教訓、鑒戒或原則。」此賀麟先生對歷史哲學之理解也。
  
  
  
  問:賀麟先生對歷史哲學之理解,是否可以為法式?
  
  
  
  答:賀麟先生之理解,雖無不妥,然有冗滯。故吾欲上推孔孟,明儒家歷史哲學之定義。吾國之人早有西洋歷史哲學對歷史之兩分法,已久之矣。唐劉知幾即謂:「物有衡准,而鑒無定識。」錢穆先生亦謂:「一往不變者,乃歷史之事實;與時俱新者,則歷史之知識。」馮友蘭先生又謂:歷史往往有兩義:「一是指事情之自身」,「一是指事情之紀述」,故「所謂歷史者,或即是其主人翁之活動之全體,或即是歷史家對於此活動之紀述」。歷史之此兩義,即分別為西洋「思辨的歷史哲學」與「分析的歷史哲學」所關照之對象。然由孔孟處始,吾國古人對歷史之三分法,更為久遠而得大體。
  
  
  
  問:何謂歷史之三分法?
  
  
  
  答:業師張立文先生曰:「和合學對歷史的理解有:一是歷史人物、事件本身,如考古發現的實物等;二是歷史人物、事件的記錄、描述,如實錄、二十四史等;三是歷史人物、事件的詮釋,如柳宗元的《封建論》、王夫之的《秦始皇》及史學著述等。這裡的第二點是把實存的歷史轉化為文字形態存在的歷史;第三點是把實存的、文字存在的歷史轉化為觀念存在的歷史。」業師所言第一點即為歷史之事實(史事),第二點即為歷史之記述(史文),第三點即為研究和反思史事與史文之觀念,即史義。柳詒征先生曰:「史之三要素,曰事,曰文,曰義。」史事、史文、史義,即歷史之三分法也。
  
  
  
  問:為何說歷史之三分法源自孔孟處?
  
  
  
  答:萬斯同謂:「諸史無義,而《春秋》有義也。」蓋實錄之史書,非有深切大義之蘊涵與剛勇道義之擔當。而孔子修作《春秋》則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即意在通過對已有史書之「筆則筆,削則削」,而將己之理念與訴求寓於歷史事實之新撰。故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其事則齊桓、晉文」者,史事也;「其文則史」者,史文也;「其義則丘竊取之矣」者,史義也。故吾謂歷史之三分法發凡於孔孟處。
  
  
  
  問:孔孟對歷史之三分法與儒家歷史哲學有何聯繫?
  
  
  
  答:孔子以魯之《春秋》為範本,「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故「《春秋》以道義」。此一「義」者,即孔子關照和論定史事之史義。《中庸》云:「義者,宜也。」《爾雅》云:「宜,事也。」「義」本訓為「宜」,又引申為適宜之事理。故「義」可看作合事之宜的道理和行為。一事有一事之「義」,一類事有一類事之「義」,故「義」有種種。孔子曰:「唐虞禪,夏後、殷、周繼,其義一也。」孟子曰:「貴貴尊賢,其義一也。」荀子曰:「征誅揖讓,其義一也。」孔孟荀於不同史事中所發現之一以貫之之「義」,即其史義之一種,是為「別名」之史義。去其「別」而取其同,用一範疇而概述之,則為「共名」之史義,即歷史哲學。實齋曰:「史所貴者義也,而所具者事也,所憑者文也。」又謂:「譬之人身,事者其骨,文者其膚,義者其精神也。」實齋此處所言之史義,即「共名」之史義,即歷史哲學。儒家之史義,即儒家之歷史哲學。此點唐君毅先生嘗予以點明,而吾欲給予其以系統之發掘與發揮。
  
  
  
  問:由此儒家歷史哲學之內涵明焉,然則其外延者何?
  
  
  
  答:史義為歷史之大體、之規律、之法則而昭示於人者,是實齋所謂「萬事萬物之所以然,而非萬事萬物之當然也」。故史義寓於客觀之歷史而賴乎人之發明。此一發明,又端賴乎人之有主觀的、先入的見解。此種見解,是訴求和理想,是用心和情懷,是作之者心目中歷史之所應然,而非必為歷史之本然。船山嘗因八股之法而代聖人立言曰:「孔子曰:吾之於《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有大義焉,正人道之昭垂而定於一者也;有精義焉,嚴人道之存亡而辨於微者也。則丘也審之於心,揆之於理,竊取古之帝王所以肇修人紀者,而深切著明以示天下焉。」船山謂孔子之史義,有「大義」,有「精義」。吾換而言之,曰儒家之歷史哲學,亦含此兩義,即歷史之「大義」與歷史之「精義」。
  
  
  
  問:歷史之「大義」與歷史之「精義」有何區別?
  
  
  
  答:船山謂:「夫義,有天下之大義焉,有吾心之精義焉。」歷史之大體、之規律、之法則而昭示於人者,或歷史之所以然者,是史義之一種,或狹義之史義,即船山之「大義」。歷史之所應然,即是船山所言「吾心之精義」,是主觀的、先入的價值預設而寓於歷史之中者。
  
  
  
  問:能否進一步解說歷史之「精義」?
  
  
  
  答:船山之歷史「精義」,在實齋處即為「史意」。實齋曰:「劉言史法,吾言史意。」曰:「鄭樵有史識而未有史學,曾鞏具史學而不具史法,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曰:「作史貴知其意。」實齋之「史意」,即能使人「獨斷於一心」之主觀見解。實齋曰:「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後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於一心。及其書之成也,自然可以參天地而質鬼神,契前修而俟後聖,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唯有「史意」或「精義」,才能使人對歷史「獨斷於一心」,得歷史之真精神,或為歷史灌入一真精神,通達歷史之本源和大體。故「史意」者,亦歷史哲學也。余英時嘗謂:「章氏所謂『史意』細按之則正是西方批評派的歷史哲學。」然余氏此一論斷,使「史意」或「精義」之範圍縮小,且斷非西洋批評(分析)派之歷史哲學所可比擬,故為吾所不取。
  
  
  
  問:儒家之「史義」,即你所理解之歷史哲學?
  
  
  
  答:中國學術源流中之「史義」,即為「共名」之「歷史哲學」。「史義」又含二義:一為歷史之大體、之規律、之法則,是客觀的、必然的歷史精神,即船山之「大義」或實齋之「所以然」;一為作史者心目中之歷史觀點和歷史主張,是先入的、主觀的歷史觀念,即船山之「精義」或實齋之「史意」。此兩種意義上之「歷史哲學」,即為吾所取之法式。然二者非有截然之分殊,蓋其間既有區別亦有聯繫,前者是歷史之法則昭示於人而為人所體認者,後者為人之價值觀念寓於歷史中者,要之皆與人之主體性相關聯。王充曰:「孔子得史記以作春秋,及其立義創意,褒貶賞誅,不復因史記者,眇思自出於胸中。」其斯之謂也。
  
  
  
  問:中國歷史哲學和儒家歷史哲學有何分殊?
  
  
  
  答:於中國歷史文化傳統而言,儒家歷史哲學大體即可視為中國之歷史哲學,或可謂中國歷史哲學之主體、主流、主導。蓋儒家特重歷史,故其歷史哲學精湛博大。儒家之經書,皆史書也,而能序定人倫,闡發幽微,推明歷史,點化古今,通達大體,無不史義精道。此者,葉適、陽明、實齋、定庵,皆以「(五)六經皆史」而明之矣。而中國其他學派,則否。蓋道家有歷史虛無主義之傾向,法家有歷史實用主義之傾向,墨家有歷史功利主義之傾向,皆不能推本歷史之大源,亦不能引導和規制中國歷史之發展。余此,則更不足觀道矣。
  
  
  
  丙:「天地人」:歷史何以可能
  
  
  
  問:講儒家歷史哲學,應首先從何談起?
  
  
  
  答:歷史先於儒學,非儒學先於歷史。牟宗三先生之《歷史哲學》,首明「歷史哲學」何以可能。蓋其受康德、黑格爾影響頗深,故形上思考頗多。而吾以為,儒家歷史哲學之第一要義,非應首明儒家歷史哲學何以可能,而應首明歷史何以可能?蓋歷史何以可能,是歷史哲學何以可能之前提。
  
  
  
  問:如此,則歷史何以可能?
  
  
  
  答:其要有三,曰時間,曰空間,曰人性。萬事萬物皆有其史,然吾人所言之歷史,人之歷史耳。人之歷史之所以成為可能,乃是因人於時空中穿梭行事。彼時人之行事,是為事實;此時人之記憶,是為史實。由人之事實到人之史實,連續成一體,是為歷史。三者缺一不能構成歷史。於儒家處,時空人,即為「天地人」。
  
  
  
  問:如何理解儒家之「天地人」?
  
  
  
  答:首先須知,此處之「天地人」,是歷史哲學意義上之「天地人」,不干宇宙論、本體論、道德論、心性論意義上之「天地人」。其次須知,此處之「天地人」,有「三重界定」和「兩重轉換」。
  
  
  
  問:何謂「三重界定」和「兩重轉換」?
  
  
  
  答:「三重界定」,即「天地人」皆有自然義、社會義、歷史義三義,三者缺一則不得構成歷史;「兩重轉換」,即須首先將「天地人」之「自然義」轉換為「社會義」,再將其「社會義」轉換為「歷史義」,非經此兩步轉換,亦不能完成歷史。
  
  
  
  問:何謂「天地人」之「自然義」?
  
  
  
  答:「自然義」,即首先明「天地人」為一自然之存在,是一存在論意義上之「時空人」。蓋自然之「天地人」,乃是歷史何以可能之前提、之基礎。自然之時空,自本自根,自行自化。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此處之「天」兼統「地」,正是一自然之時空。「四時行焉」之「四時」,春夏秋冬也,自然時間也;其「行」,「天行」也,「天運」也,「天常」也,非人之所能主宰操縱也。「百物生焉」之「百物」焉出?大地所出也。無所不載之大地,自然空間也。荀子最能發明孔子之自然時空義,曰:「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此「天」乃自然之時間也。曰:「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此言天地,此言自然之時空。尤為可貴者,荀子還能對自然之時空予以抽像之界定,曰:「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理矣。」《墨子》、《莊子》、鄒衍及《淮南子》皆談「宇宙」。《墨子》云:「久(宙),彌異時也;宇,彌異時也。」高誘注《淮南子》之「宇宙」曰:『宇,四方上下也;宙,往古來今也。將成天地之貌也。」是則「宇宙」在戰國時期,已為一通行之術語,亦可以「天地」而名之,指自然之時間與空間。然荀子處之天地、之時空、之宇宙,本是一經驗論、存在論之概念,非生成論、本體論之概念。荀子,乃至後之儒家,多不對此一概念作深入之探討而向上翻轉給予其先驗或超驗之規定。蓋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故荀子云:「夫堅白、同異、有厚無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辯,止之也。」
  
  
  
  問:自然義「天地人」中之「人」若何?
  
  
  
  答:「天地生人」。有自然義之「天地」,復有「自然義」之「人」。然此處之「人」非具形之人,而是指「人之性」。性者,生之謂也。孔子拈出「性近習遠」,不言人性之善惡。蓋人性之概念界定與人性之善惡判定本不相屬。人性之自然義,即其本能義、情慾義。人之所以為人,固非在其自然義之性,然自然義之性卻為不可無者。孔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荀子曰:「我欲屬之鳥鼠禽獸邪?則又不可,其形體又人,而好惡多同。」是以人之所以能異於犬馬、禽獸、鳥屬者,非在其有類似於犬馬、禽獸、鳥屬之本能與情慾,而在於其既有之,而又獨能有或應有孔子之敬養、孟子之仁義、荀子之禮法。人若無能養、無情慾、無形體,非人矣,無人矣,進而無家、無國、無天下、無歷史矣。有生命能生存,方有生活能生長,方有社會之存在和歷史之延續。故自然義之人,是人之所以為人之載體。
  
  
  
  問:何謂「天地人」之「社會義」?
  
  
  
  答:荀子曰:「天者,高之極也;地者,下之極也;無窮者,廣之極也。」一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自然義之天地、之時空、之宇宙,雖可為人所接知、所體驗、所抽像,然人親身感受活動之小居所,則非如此之廣袤無垠與久遠悠長。故須將自然義之「天地人」,轉化為「社會義」之「天地人」,以切人之真實的、現實的生命生存生活生長。《禮記·樂記》云:「事與時並。」蓋世間本無脫離時間之事,亦無脫離空間之事。故孟子曰:「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數」者,自然之時間也;「時」者,社會之時間也。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荀子亦曰:「上失天時,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時」與「地利」皆與人事相瓜葛,而成一共時性、同境性之存在。人之所處,此時間也,此空間也,此時空所限定之此社會場域也。由此,自然義之時空轉化為特定範圍之時空,而人亦只需解決特定時空下之自身問題,而不必有「杞人憂天」之慮。「使民以時」、「不違農時」、「時不我待」、「聖之時者」之「時」,皆切於人事、世事、時事,為社會義之時間觀念也。《大學》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齊治平」者,是空間範圍之漸次拓展也,是一社會義之空間觀念也。進言之,共時性、同境性之時空,乃為歷史之橫剖面,是歷史之一點。
  
  
  
  問:社會義「天地人」中之「人」若何?
  
  
  
  答:人為歷史之主體,首為社會之主體,即生存於特定的共時性、同境性之時空。抽像之人、單個之人、本能之人,皆不能組成社會和形成歷史,故欲摶成一群體、一社會,人需要超越其本能義、情慾義之自然義之人性,而具有組成社會之意識、之能力、之品行,即社會義之人性,包括認知義之人性和道德義之人性。孔子之「智」,已含人性之認知義。孟子曰:「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思」者,亦人性之認知義也。荀子尤能明人性之認知義,曰:「人之所以為人者,何已也?曰:以其有辨也。」又曰:「凡以知,人之性也。」認知之對象,有自然,有人事。儒家之所以為儒家,貴在其注重人事,貴在其探究和規定人性之道德義。孔子言「性近習遠」,至孟荀而分途。孟子言性善,蓋欲覺人之一點靈明,置善於人心,揚善以懲惡。荀子主性惡,蓋欲明人之不免私慾,防惡於禮法,懲惡以揚善。孟子是高昂理想,從高處往下貫以講道德;荀子是診治現實,從低處往上走以講道德。錢大昕謂:「孟言性善,欲人之盡性而樂於善;荀言性惡,欲人之化性而勉於善。立言雖殊,其教人以善則一也。」得之矣。社會義之人超越於自然義之人,是人之所以為人之本質。
  問:然則人性到底是善還是惡?
  答:儒家講論問題,很少給予其以本質性、單一性、強制性規定和概括,而是含有很大有機性、整體性、包容性。前言及,人性概念之界定與人性善惡本不相屬。蓋人性是一可分殊之概念,包含有自然義、社會義和歷史義。自然義之人性,天成也;社會義之人性,習成也;歷史義之人性,日成也。故人性之善惡,是一社會義之人性規定,不能取代其前後兩義。
  問:何謂「天地人」之「歷史義」?
  
  
  
  答:「天地人」之自然義向社會義再向歷史義之轉換,首先是自然而然之現象,其次則有轉化深刻徹底與否之別。儒家之轉換,乃非但於中國文化流派中,而且亦於世界文化流派中,最深刻徹底者。曾子曰「慎終追遠」,不忘其本而有感懷也;孟子曰「創業垂統」,奮發事業日為可繼也。《左傳》云:「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國之「祀」者,左宗廟,右社稷。牟宗三先生云:「立社稷,即所以尊土轂;立宗廟,即所以尊歷史。是則宗廟表時間,社稷表空間。時間,通而上之;空間,通而廣之。合而為一,則示生命之結聚與持續。」《左傳》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謂三不朽。」「不朽」者,其彼時空之事而穿行至並遺澤於後世者也。中國古之史書最為發達,其初者,《尚書》記言,《春秋》載事,皆為垂法後世也。《春秋》為編年之史。杜預《春秋左傳集解序》云:「記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所以紀遠近、別同異也。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春秋》無事亦書,云「元年春王正月」,此非無意義者,蓋表徵古人時間不可中斷之觀念也。時間不可中斷,則表國家民族之歷史、之生命不可中斷,且必須為其不中斷而有大努力。
  
  
  
  問:歷史義「天地人」中之「人」若何?
  
  
  
  答:《尚書》云:「習與性成。」又云:「節性,惟日其邁。」船山注云:「習與性成者,習成而性與成也。」又云:「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尚書》點出「習與性成」與「性與日成」,蓋意在說明,生之謂性,性本材樸,故生之性本為一軀殼、一器皿,其有待充實與生成,而後方為社會義之人性。其待充實者,習也;習積之而成性;其使生成者,日也;日積之而有性。習者,社會之習俗慣常也,空間義也;日者,人生之歲月旦暮也,時間義也。故社會義之人性,乃是歷史地形成者,故亦是一歷史義之人性。非但一人之性如此,一民族之性亦是如此,是為其自性,是為其文化;而此自性與文化,乃是一生命,一氣質,一精神,其變動不居與變化日新者,故亦是歷史地形成者。《大學》云:「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其斯之謂也。雖然,歷史義之人性,非為革故鼎新、除舊布新、推陳出新者,而是以基本人性之規定,為種子,為內核,持續地生發生長者,生之又生,生生不息。《易》云:「天地之大德曰生」。「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其斯之謂也。
  
  
  
  問:作為歷史何以可能之規定,儒家之「時空人」或「天地人」,有何基本特色?
  
  
  
  答:儒家歷史哲學中之「天地人」,其自然義者,規模大矣,立意實矣,故能成就我華夏民族積聚性與延續性之根柢;其社會義者,博厚矣,故能摶成我華夏民族之積聚性;其歷史義者,悠久矣,故能維繫我華夏民族之延續性。《中庸》云:「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其斯之謂也。
  
  
  
  問:歷史何以可能之問題既然解決,則此後儒家歷史哲學須作何通盤之考慮?
  
  
  
  答:前已點出,一民族亦有其自性與文化,其為一生命,一氣質,一精神。《大戴禮》云:「殷為天子三十餘世而周受之,周為天子三十餘世而秦受之,人性非甚相遠也,何殷、周有道之長而秦無暴?其故可知也。」依此則知人性與歷史強相關也。然此處之「人性」,乃民族之自性與文化對其自性之形塑與預期。故儒家歷史哲學之展開,應重在探討儒家於歷史中所發掘之大體、之規律、之法則,與儒家寓於歷史中之價值、之理想、之觀念,進而說明儒家之歷史意識、歷史信仰與歷史精神之一貫、之脈絡、之發展。
  
  
  
  人文與生生:歷史之起源與行程
  
  
  
  問:西人描述歷史,總對歷史之起源、之行程、之歸宿,有迫切瞭解與詮釋之願望。儒家對此有何見解?
  
  
  
  答:西人對歷史之總體描述,確有此強烈願望,其表現為「兩希傳統」,即希臘傳統與希伯萊傳統,前者以思辨型、抽像性之概念(如柏拉圖之理念、黑格爾之絕對精神),後者以人格化、主宰性之上帝,作為歷史之起源、生發、行進之奠基。要之,二者皆設定一先驗或超驗之玄絕體,作為發育、關照、引導和規制歷史之本體,人之歷史,只是此玄絕體之一層面、一階段、一實現。儒家之歷史哲學,則大異乎此。蓋儒家對歷史之理解,就歷史之起源而言,乃是人文史觀;就歷史之行程而言,乃生生史觀。
  
  
  
  問:何謂人文史觀?
  
  
  
  答:人文史觀主要相對於神學史觀而言,亦須相對於概念史觀而言。《易》云:「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王弼註:「解天之文則時變可知也,解人之文則化成可為也。」「天文」即「天之文」,亦即「天象」,亦即宇宙自然現象;「人文」即「人之文」,亦即「人事」,亦即人類社會現象。《後漢書·公孫瓚傳論》曰:「捨諸天運,征乎人文,則古之休烈何遠之有!」李賢註:「天運猶天命也,人文猶人事也。《易》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依此可知,「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之意思即為考察人類社會倫理道德現象,以教化天下,成全禮俗。故人文者,即人事、人本、人性、人道也。進言之,人文者,挺立人之主體性也。人文史觀即是以人事、人本、人道、人性之觀點詮解和論衡人類社會歷史,挺立人之歷史主體性。
  
  
  
  問:儒家人文史觀之由來若何?
  
  
  
  答:牟宗三先生云:「古有『人文化成』之成語,此可為儒家人文主義之確界。」唐君毅先生云:「《易傳》之說『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都當是指周代禮樂之盛所表現之人文中心的精神。」中國古人之人文精神,從西周到戰國,如徐復觀先生所言,已由三種形式得以表現:「人的精神,從神的手上解放出來,於是人用心的重點不是神,而是人的行為。」「神為人而存在。」「生命的莊嚴。」故吾人可謂,在西周至戰國期間,儒家之人文史觀已大體釐定。船山云:「法備於三王,而道著於孔子。」故吾人亦可進謂:孔子前之古人多本於神學史觀,而孔子後之古人則多本於人文史觀;古人人文史觀之確立,實以孔子為樞軸和轉折。
  
  
  
  問:儒家人文史觀之表現若何?
  
  
  
  答:其要有三,一曰征諸天道,一曰本諸人道,一曰假諸神道。
  
  
  
  問:何謂征諸天道?
  
  
  
  答:征諸天道,即以天道詮解和論衡人類社會現象與歷史。天道之天者,自然之天也。馮友蘭先生曾謂:「孔子之所謂天,乃一有意志上帝,乃一『主宰之天』也。」此說非確。《禮記》云:「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殷人之淫祀,尤見先民確曾有一上帝、鬼神之崇拜。孔子為殷之遺民,不能不受殷商傳統文化之影響。故孔子思想中確有主宰性、人格化之上帝、鬼神之思想遺存,如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獲罪於天,無所禱也。」然孔子之天,主要為一自然之天,故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又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帝堯之所以「不與焉」,是因天道自有其本然和應然之規則,如同宇宙自然之存在和運行。故孔子之天,要者不含主宰性、人格化天帝之意,它只是一運行不息、生生不已之自然本身。(詳見拙文《唯天為大:孔子天命觀試論》)孔子把天界定為自然宇宙之天,破除其神秘性,給其注入更多以理性、人文之蘊涵。無主宰性、人格化之天、之上帝,則無「創世紀」之傳說,無天地剖判之臆想。故孔子上推歷史,維斷自堯舜;史公撰寫《史記》,極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至於吾先民之起源、歷史之起源,則無意追究,而是付諸闕如,蓋洪荒已遠,文獻無征;有裨博聞,無關閎旨。(詳見拙文《孔子人文史觀辨證》)盤古開天闢地、女媧摶土造人,實乃後人不經之臆造也。
  
  
  
  問:何謂本諸人道?
  
  
  
  答:古之諺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道有常而不與人事,人事無常而須副天道,故需盡人事而聽天命。由此,天道退居其次,而人事首出,人道凸顯。故儒家重人事,開人道。《尚書》云:「惟天地萬物之母,惟人為萬物之靈。」孔子謂:「天地之性人為貴。」棄人而信鬼神,是為惑亂而不識大體。故劉知幾曰:「夫論成敗者,固當以人事為主。必推命而言,則其理悖矣。」儒家所開之人道,至簡至大至高至明,一言以蔽之,曰「仁」。故孔孟荀皆曰仁者愛人;《中庸》直接點出「仁者人也」;孟子進謂:「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是故「仁」乃為人之道,無仁、非仁、麻木不仁,即不是人,徒具人之形而已。《大學》云:「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萬事萬物莫不有其本,本立而道生。「人」或「仁」之本,即為「孝悌」。故有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為仁」二字,古之詮說多矣,其要,或以為「為人」,或以為「行仁」。吾謂「為人」與「行仁」,其義一也。有人斯有本,有本斯有道,「孝悌」乃「為人之本」。「為人」與「行仁」,非難也,而難於不為。故孔子曰:「為人由己,而由乎人哉?」「吾欲仁,斯仁至矣。」故儒家尤重「一體之仁,一心之轉」。人非生而必仁,然須欲仁,向仁,近仁,行仁,成仁。成仁者,成己也,非成人也。成仁者,方可成人成物。故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弘道者,恢弘人之道也。恢弘人之道者,挺立人之主體性也。(詳見拙文《孔子「吾道一以貫之」試論》)故《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自強不息者,日進無疆而向仁迫近也。儒家立言講道,立極垂法,乃至種種思想理論、禮法制度,皆本乎此,源乎此,歸乎此,未有離仁而談道之儒家者也,斯謂之本諸人道。
  
  
  
  問:何謂假諸神道?
  
  
  
  答:天本自然,然其有命矣,是為天行、天運、天常,是為天命。故朱子曰:「天命,即天道流行而賦予物者也,乃事物所以當然之故也。」天命雖非深妙,然上學下達,上知天命,下應人事,以達至於天人合一之境,則非人人欲為,亦非人人能為,甚至是雖告之而不為。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又曰:「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不知天命則悖天逆理,亂法無常。故須對「小人」之破壞性予以制肘,以引導其向善行仁。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可由之而不可使知之者,聖人神道設教是也。《易》曰:「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神道設教,端在於治民,故孔子曰:「使民如承大祭。」荀子亦曰:「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愛敬之至矣,禮節文貌之盛矣。苟非聖人,莫之能知也。聖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為鬼事也。」又曰:「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凶也。」故神道者,始終為一用,用於民,用於世,而非大本大源者也。由此可知中國民間社會多有各種天帝崇拜與鬼神傳說之原由。
  
  
  
  問:人文史觀相對於概念史觀若何?
  
  
  
  答:儒家之理念,其所由來之特色,在於由低往高走,即本乎人而發議論,於平實處見真精神,亦即人文、人本、人道、人性之精神。此人者,生命生存生活生長中之人也。以仁例之,則仁之發,本於情。無情則不實,不實則不誠,不誠則不信,不信則不行。故仁乃以個人之親身經驗和真實情感為中心,將己之情與愛由己推人,由近推遠,由內推外,環環擴展,成一由己之情與愛為中心向外發散放射之同心圓,並與他人之同心圓交疊,構成穩定和諧之社會秩序。故仁雖是一理念,其要則為兩人相偶而力行。非知不足行仁,非行不足成仁。故儒家乃先有人,而後有理念。而西方,是先有理念,而後由人。如柏拉圖之「理念」、亞里士多德之「形式」、黑格爾之「絕對精神」等,皆以一絕對之理念為發論之極,由上而下,籠罩一切,抽像玄絕,圓滿自足。故其難以以人為中心而詮釋和理解人之歷史,而不得不把歷史目為「理念」之展開、之行程、之體現。進而言之,上帝者,亦一「理念」也;「理念」者,亦一上帝也。
  
  
  
  問:何謂生生史觀?
  
  
  
  答:《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天地生人,生只是生,生本無由,亦無須所資。世間萬事萬物有生斯有本。本者,有生成發育也,作為其延續者和繼承者,不應忘本,不能忘本。儒家對人之本採取敬畏與尊重之態度。《禮記》云:「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故儒家重敬天而法祖、慎終且追遠。重本,非決然之崇古非今,而是由本而發,創發美好之可能,達以延續個體和族群生命而至於理想之境地,此是為生生史觀。生生史觀之第一個「生」字,為名詞,指已生成即存在者,亦即歷史和現實;第二個「生」字,為動詞,指繼續發育生長者。後一「生」源自前一「生」,即現實和將來,都是又歷史而生成,而且是生之又生,與時偕行,生生不息。《大學》云:「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易》云:「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大戴禮》云:「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焉生,無先祖焉出,無君師焉治?三者偏亡,無安之人。」生與生之間,構成一條不可間斷之歷史之流,奔騰不息,永進不止。業師張立文先生把歷史看作是一個有機生命體,認為生命不止,歷史不息,曰:「生命歷史就是歷史的生生不息之途,生命歷史學就是關於此歷史生生不息之途的學問或學說。」生生史觀,乃是對歷史行程之判定與解釋。生生而有歷史,故歷史能生生而無中斷,無突變,無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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