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主義的另一張面孔
——評唐·庫比特《後現代的神秘主義》


作者:朱彩虹
文章來源:維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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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現代的神秘主義》是一本原創性的、令人耳目一新的著作。唐·庫比特在這本書中顛覆了一直以來對宗教神秘主義的流行理解——神秘主義者超越所有意象,與神的直接合一,提出了對神秘主義的一種截然不同的全新理解。
一個思想家對某個問題的看法是其作為整體的思想體系中結出的一枚果實,必然帶著該思想體系自身的靈性。庫比特建立的話語系統(或者稱為傳統、圖像),是非常獨特的。它不屬於第一軸心時代的、實在論的整個舊神話,而是屬於第二軸心時代的、非實在論的新神話的生活和世界圖像。在這個新圖像中,作為源頭的存-在(Be-ing)不斷傾瀉出來,如同噴泉中的水不斷噴湧而出;語言是光明,所到之處在人的意識中被照亮,世界由此呈現出來;宗教就如同藝術品,是人的創造,給人們提供一種可以選擇的生活方式;世界是我們的世界、完全屬人的世界。首先弄清楚這一點就不難理解本書中的神秘主義所呈現的面孔了。
可以把本書分為兩個部分,現代性之中的神秘主義(第一、二、三、六章),也就是對神秘主義的流行理解;現代性之後的神秘主義(第四、五、七、八、九、十章),也就是庫比特對神秘主義的解讀。

一.現代性之中的神秘主義
庫比特把現代性看作思想史中的一個奇怪的過渡階段。在舊的柏拉圖主義的世界圖像中,上帝是絕對實體,創造了世界、語言、我們,以及世界與語言之間的預定和諧。這意味著真理和意義現成地固定在那裡,庫比特稱之為客觀理性主義。在後現代圖像中,世界和我們都是在語言的流變中給予的,沒有絕對的東西,二元結構完全被拆除。現代性處於這兩個世界圖像之間。一方面,它開始從個人主體的觀點看待一切,人成了萬物的尺度,要求一切事物都圍繞主體重新建構。另一方面,舊圖像中的二元結構仍然以一種奇怪的新形式保留了下來,成為外部的客觀世界和內部的主觀世界,後者被看成是僅僅是前者的複製品。這使得現代性處於一個尷尬的位置。為了反對舊的客觀理性主義,現代性必須表明從人類主觀性出發,僅僅利用普通的人類資源,就可以建造一個客觀知識系統。整個現代性話語都是用來證明主觀世界如何得以複製客觀世界的。
宗教在現代性之中的處境是很微妙的。一方面,二元結構得以保留意味著宗教信念不能被動搖;另一方面,必須從主觀性出發證實宗教信念,不能和原來一樣理所當然地接受之。這就如同在玩這樣一個奇怪的猜謎遊戲:謎底是已知的,我們的任務是尋找從主觀性出發獲得謎底的方法。受到實驗性的自然科學的方法論的巨大影響,人們試圖為宗教信念尋找檢驗標準,就像用感覺經驗證實科學假設一樣。這個檢驗標準必須是優先於任何理論建構或語言編碼的純粹心理資料,而且需要跨文化地有效,如果要證明宗教信念如自然科學一樣放之四海皆准的話。
在這樣的背景中,神秘主義傳統引起了人們的巨大興趣。庫比特列出了三個原因。首先,神秘主義被理解為是神人相遇、合一的神秘狀態,是對上帝(或約翰·希克所說的實在者)的直接知識,先於任何理論,甚至語言,並且跨越了主體和客體之間的鴻溝。其次,神秘經驗是主體的主觀經驗,並被宣稱是理智的,經驗者感到自己完全知道它,是真切的。第三,它滿足了從心理學假設中尋找上帝存在的證據的現代性要求,而且神秘主義在各大傳統中是普遍存在的。
因此,神秘主義傳統在現代熱起來可以算是應運而生,其自身也受到現代性的強烈塑造。庫比特告訴我們,除了少數幾例,古典的和人們仍然記得的關於「基督教神秘主義」的著作都寫於現代晚期。因而,可以說,「神秘主義」作為一個概念、一種文學類型、每一個主要傳統中作家的準則以及宗教可能的普遍本質,是現代晚期的,是主觀性充分發展的產物。
庫比特說,現代性的特徵決定了現代性之中的神秘主義是英雄個人時代的護教學,是實在論的神秘主義。神秘主義文本被理解為是神秘主義者的對其神秘經驗的報告,目的是證明超驗的、實在的上帝的存在。

二.現代性之後的神秘主義
1 神秘主義是一種書寫技藝
庫比特指出,現代性無法解決的悖論是,從舊的實在論圖像中借用了二元結構,卻試圖從舊圖像中解放出來並推翻舊圖像,這種努力必然導致其自身的崩潰。他主張徹底放棄第一軸心時代的柏拉圖主義的實在論,進入非實在論的第二軸心時代。
用庫比特的圖像解釋,語言的地位類似於舊的超自然的上帝的地位(當然兩者是不同的,庫比特在另外的書中論述過兩者的差別),我們擁有的世界是由語言構造的、在意識中照亮的世界。根本不存在優先於、外在於語言的東西。語言並非複製和傳達經驗的工具,而是決定或者形成經驗本身。我們稱之為「心靈」的東西是第二性的,是語言的結果。因而,在庫比特看來,神秘主義者不是在向我們提供超越語言之經驗的描述的報告者,而是在製造神秘經驗的作家。神秘主義文本不是對神秘經驗的語言描述,因為根本就不存在語言之外的神秘經驗這樣的東西;神秘主義文本本身就是神秘經驗。就是說,神秘主義就是神秘書寫。
2 神秘主義的目的是拆除舊的上帝觀,產生宗教快樂
庫比特在關於神秘主義的政治學(第三章和第六章)中分析了神秘主義傳統的處境和神秘主義書寫呈現如此這般面貌的原因和目的。
從4世紀一直延續到現在的西方正統神學是高度政治化的,掌握著神學話語權的僧侶集團用他們的語言闡明它並讓它服務於他們的利益。正統是主教們的意識形態,他們自身的靈性力量、地位源於他們創立和控制的信念系統和聖禮機構。關於基督的任何說法都受到意識形態需要的控制,教義傳統必須被理解為肯定而不是否定他們當前的地位。因而,很容易理解為什麼在作為正統的教義神學中,上帝被描述成了一個全知全能的統治者;人與神之間被設置了無法逾越的鴻溝,拯救被無限拖延;宗教快樂在此世是不可能獲得的。教義神學是律法主義的,著迷於權利和控制,沒有興趣,甚至拒絕處理似乎許諾的個人拯救。這樣的神學成了官方的、法律上批准的和主流的教導,以服務於在社會上佔主導地位的高度男權主義的「教父」傳統。
神秘主義傳統是主流傳統的他者,代表了個體對教義傳統的律法主義的反抗。它的主要興趣在於通過解構或者打破上帝和自我的暴力性的本體論聯結,消除人與神之間的鴻溝,達到個體的宗教快樂。仔細研究神秘主義就會發現,神秘主義者描述的神學圖景幾乎在每個方面都與正統說法大相逕庭。這對主流教導是一個巨大的威脅。由此,不難理解神秘主義者往往被視為異端受到鎮壓。在這樣的處境中,他們只能採取一種特殊的書寫方式,在如今政治顧問們稱為的「看似有理的否認本事」下迂迴地進入他們的異端思想。
因而,庫比特得出結論,神秘主義的目的並非如現代性之中的理解那樣,是抵達舊的上帝觀中所描述的與人類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的作為宇宙統治者的全知全能的上帝,論證這樣的上帝的存在。他在本書最後三章論述了神秘主義的三個主題——消融、快樂、永恆。神秘主義書寫試圖疊縮和衝破已有的宏大宗教敘事和宗教歷史,使之去神話化,消融上帝和整個二元結構,返回到當下生活,返回到人的心靈,返回到與外瀉的存-在之流的關係中。一旦擺脫了上帝的無限權能以及不受時空限制的統治自由(庫比特把這稱為「最大的恐怖」),把宗教對像退回到被庫比特描述成如噴泉一樣不斷傾瀉自身的存-在(甚至上帝也只是它的一種展示),把天國降臨到人間,我們就獲得了宇宙性的、太陽式的、非對像性的宗教快樂。到這裡,一切都只是存-在之流在語言中的展示,生活的短暫性、偶然性,甚至虛無本身都能被坦然接受,死亡也就被超越了。
雖然庫比特沒有在書中明確說出這個信息,但我們不難根據他的意思理解到:對現代性而言,出於神秘主義偽裝出來的表象而將它引入和發展在表面上似乎是合適的,實際上卻是破壞性的,因為神秘主義拆除的正是現代性賴以存在的二元結構。可以說,現代性語境下的對神秘主義的流行理解實際上是一種誤讀。
本書雖然字數不多,但是帶給我們的信息頗具震撼性。庫比特對神秘主義的顛覆性理解是不值得我們忽略的。
(《後現代神秘主義》,王志成 鄭斌譯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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