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和倪匡>>之金庸篇

  老實說,寫金庸是並不容易的。

  至少,比倪匡難得多。我跟倪匡認識超過十年以上,平日見面的機會也多。再
加上倪匡不拘小節,年長過我,卻沒有長輩架子,因此他的內心世界,我自然窺到
不少。在我發表的有關倪匡的事跡的文章裡,除了他極其隱蔽的私生活外,幾乎什
麼都寫到了。

  但金庸不同倪匡。第一,我認識他,雖然也近十年,平日卻很少來往,就算見
了面,也沒什麼好說的。這樣說,也不是金庸這個人愛擺架子,而是他一向木吶,
不喜多言。他心裡的話,似乎完全宣曳在他的小說裡。讀者喜歡的郭靖,令狐沖,
泰半是金庸的化身。不過,活生生的金庸,略略要比郭靖,令 狐沖多一分狡黠。否
則,他就塑造不出那樣永垂書史的可愛人物了。

  金庸不同倪匡,他冷靜寡言,喜怒不形於色,令人不期然覺得跟他之間有一段
不長的距離,尤其是像我這樣年紀跟他差上一大截的,更是沒有什麼可談的。不過
,要寫一個人物,不一定要跟他有密切的來往。道聽途說,當然不可,但旁敲側擊
,加上縝密的分析歸納,也未嘗不能把那人物的神勾勒出來。我寫金庸正是採用這
種手法,跟寫倪匡略有不同,希望能獲得同樣的成功。

  初會金庸。。。。。。(此處刪去一些無關的文字)「你不是很想見查先生嗎?
你很快就會見到他了。」毛國昆(《明報》經濟版的編輯)帶著笑容對我說。

  我登時緊張起來,心儀已久的人物,到底是怎麼一個樣子的呢?在金庸未踏進
翠園前,我心念電轉,把各式各樣的樣貌都在腦海了打了個轉。。。。。。

  風流瀟灑?神采飛揚?飄逸俊雅?文質彬彬?我不停地想著,直至耳邊聽到有
人喊:「查先生,你好嗎?」我才醒轉過來。

  我的視線循著喊聲望過去,立刻看到一個身形不高而略嫌肥胖的中年男人 ,正
在跟本池在握手,而毛國昆正站在他身邊。

  不用說,這個肥胖的中年人就是金庸了。

  老實講,當我第一眼望到金庸,我真有點失望了,因為他完全不是我心目中那
種形象。不要說風流瀟灑,飄逸俊雅搭不上邊,就是文質彬彬也似乎不在他身上出
現。他只是一個十分普通的中年人,走在街上,你絕對不會相信他就是金庸。

  那天,他穿了一襲西裝,款式是六十年代的。襟邊很闊,那件白襯衫的領子,
一面微微上翹。領子上的那根領帶,也拉得斜斜的。沒有安穩地結在領中央,還有
他那對皮鞋,相信已沒上油有一段時期了,以致灰塵佈滿了鞋面,把黑色都遮掉了


  如果說金庸還有一點像文人,便是他那副「不修邊幅」的賣相了。

  金庸和本池,權浩他們寒暄過後,便給毛國昆引著,走到了我的面前。大概毛
國昆已經向他介紹過了,所以金庸一見我,立刻就說:「沈先生,多謝你幫忙。」

  那是我聽過的廣東話中,最最蹩腳的一種。金庸的廣東話,一定要仔細聽,才
能聽得懂,否則還以為他在講英文呢。

  金庸到會後,第二輪的討論便開始。

  其實叫討論會,是有點不對題的。除了開始時播放上一回的錄音帶,眾人凝神
傾聽,還有點討論氣氛,到錄音帶播完,點心端了上來,大家已是七嘴八舌地改談
香港報界的情況了。本池還索性正正經經地訪問起金庸來。

  原來本池在東京外語大學念中國語,懂得看一點中文,於是便乘機訪問金庸。
他看過金庸的《雪山飛狐》,十分感興趣,話題一直環繞在《雪山飛狐》裡的情節
上,尤其側重裡面的推理橋段。

  金庸也不否認《雪山飛狐》是武俠加推理,而且他告訴本池,十分欣賞日本的
推理大師松本清張。

  由於本池懂得講國語,於是我有更多機會傾聽金庸的議論。

  我發現金庸正如倪匡所說,並不善於辭令。他講話很慢,似乎每字每句都經過
細思才說出來。有時,給問得急了,他便會漲紅 了臉,訥訥的,半響說不出話來,
真教旁人替他著急。

  這個座談會開了兩個鐘頭左右便結束了。對金庸來說,可謂如釋重負。我想如
果再這樣訪問下去,他一定會吃不消的。

  再會金庸。。。。。。

  (註:不久,沈西城到了一家叫《大任》的週刊任職。但《大任》當時已處於風
雨飄零階段。)。。。。。。

  「小沈,我們總不能看著《大任》死的啊!好歹得想個法子救它一救?」

  孫寶毅(註:《大任》的總編輯)這樣說。

  兩人商量商量,結果決定加強內容。

  我提議訪問有名的人物,並且用他們的照片登封面。

  「好好好!提議好極了,但第一期訪問誰呢?」孫寶毅這樣問。

  「解玲還須系玲人」。既然是我想出來,當然得有我去解決。

  我不假思索:「金庸好不好?」

  孫寶毅也是不假思索:「好好好!誰去約?」

  我拍拍胸口:「我!」

  「你跟他熟?」

  「不,我不行。有大姐呀!」我把燙手的山芋交給孫大姐。

  「哈哈哈!好小子!真有你的!」孫寶毅一開心,國語也講得響起來了。

  我自己哪有這個膽子私自去約金庸,還不是去求大姐。

  大姐樂於助人,當下就替我約去了。

  不到三天,大姐給我電話:「行了,你明天下午三點鐘去渣甸山吧!」

  跟著她給了我金庸的地址,還叮囑了幾句:「說話別亂說一通。扼要談一談就
可以了。」

  大姐知道我喜歡講話,同時又知道金庸不大喜歡講話,所以特別提醒我。

  雖然,她知道,屆時我一定是當耳邊風。

  第二天,我帶了攝影記者阿朱,兩個忍耐乘了的士,直至渣甸山。

  的士左轉右拐,來到一條幽靜的街道停下,矗立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座三層樓的
洋房,門前有一個很大的花園。

  這座三層樓的洋房,外表就跟金庸一樣十分質樸,淺色的外牆,老老實實的,
一點不配站在富貴氣味襲人的渣甸山上。

  我們按了門玲。一個女工走來開門。

  「查先生正等著,你們進來吧!」她很有禮貌地說?我跟阿朱跟在女工的背後,
走了進去。

  來到樓下的一個客廳,看到沙發,正想坐下,女工人急地說:「查先生請你們
到書房去坐。」

  於是收住正想坐下的身子,跟著女工人來到書房。

  哇!好一個漂亮的書房!

  整個書房猶如一個汪洋大海,蔚藍色的地毯,鋪滿了千多尺的空間,四壁到頂
書架,裝著各式各樣的書籍,角落一張大書籍,坐在上面,不是古人說的坐擁書城
還是什麼?我看過不少書房,很少有大得過金庸這間書房的。一千尺面積,好比普
通人家一層樓了。

  正自讚歎間,金庸忽然走進來了。仍然是西裝一襲,神態比上次見面時要從容
得多,笑容滿面,十分客氣地說:「你們隨便問好了。我知道的一定回答。」

  於是我就展開了訪問,主題當然是集中在武俠小說上。

  我問:「請問查先生怎麼開始寫起武俠小說來的?」

  金庸回答:「那是我在大公報工作時,開始寫的。」

  根據現已回中國大陸的前新晚報總編輯羅孚所說,金庸和梁羽生都是在他的慫
恿底下開始撰寫武俠小說的。金庸第一篇武俠小說叫《書劍恩仇錄》,刊登在香港
商報。

  「第一篇是《書劍恩仇錄》,對嗎?」阿朱插口問到。

  金庸點了點頭:「是的,在商報連載,只是嘗試性質,沒有什麼希望,如果反
應不好,便打算擱筆不寫。」

  「後來反應好,就一直寫下去了。」我替他接下去。

  「哈哈。。」金庸笑了起來。

  「為什麼會寫《書劍恩仇錄》?」

  「因為我比較熟悉乾隆的故事,」金庸咪著眼睛。奇怪,一講到寫作,他的口
齒開始靈活起來:「我的家鄉是浙江海寧,小時候,常聽到家裡的長工在講乾隆是
漢人的故事。乾隆本姓陳,是我們同鄉,可能是這樣,我對這段故事印象很深,常
想把它寫出來,商報要我寫武俠小說,我立刻想到這個題材,便把它寫了出來。」

  「看你的武俠小說,發覺常常跟歷史有一定的關連,像《射鵰英雄傳》裡的背
景是放在北宋,《書劍恩仇錄》是講清朝的事。到底是什麼原因驅使你這樣做呢?


  金庸想了想:「沒什麼,大概這跟我喜歡讀歷史有關。歷史很奇怪,它可以讓
我們知道很多事,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毛澤東喜歡治史,相信與此有關。

  武俠小說一直以來,大多是向壁虛構,給人一種不盡不實的感覺。我想改變一
下,在歷史的基礎上撰寫武俠小說,那樣,有了現實背景,讀者看起來,便會有更
大的真實感。」

  「我看你的武俠小說,發覺有著濃厚的章回小說的味道,但是情節卻懸疑詭秘
,而且構寫方面,也頗有心理描述。。。。。。」

  金庸舉起手,打斷了我的話,自己接上去:「對,我年輕時,很喜歡看《水滸
傳》《七俠五義》一類通俗小說。到了大學,又接觸到西方小說,當然也看過不少
偵探小說,覺得寫武俠小說,只靠一種手法是不行的。最好能多變。

  換言之,若能把中西寫作技巧融會起來,就好了。不過,我並不主張行文歐化
,但西方技巧是可以借用的。」

  金庸的武俠小說的確做到了這一點。文字是純中國式的,技巧很明顯有些是沿
襲自西方,但經過金庸的巧妙安排,讀者們已不察覺而極容易將之消化。

  「我看過《雪山飛狐》,這一本書一直給人議論的地方,是它的結局。便是胡
斐那一刀到底砍不砍下去?我想知道你的本意是怎樣安排的?」

  金庸笑了一下:「有關這個問題,我已面對好幾十次了。朋友見面,總會問胡
斐那刀砍不砍下去?老實說,我寫《雪山飛狐》的時候,是十分用心的。寫到後來
,整個人已投入小說中,胡斐的矛盾,變成了我的矛盾。同時苗人鳳的痛苦,也成
為了我的痛苦。胡苗世仇如何了結,連我也決定不了,所以那刀到底砍不砍,我無
法知道。。。。。。」

  有關《雪山飛狐》這本書,據說直至最近仍有人在問金庸有關胡斐那一刀的事
,同時也有人慫恿金庸寫下去。

  金庸表示不寫了。有人想叫倪匡,請他續下去。因為倪匡以前替金庸續過《天
龍八部》,天衣無縫,讀者都看到不出來。

  但是倪匡也拒絕了,於是,
《雪山飛狐》肯定不會有續集。

  「在這麼多武俠小說中,你最喜歡哪一本?」阿朱問。

  當時金庸回答:「《射鵰》與《神雕》我都喜歡。」

  現在恐怕會改口說是《鹿鼎記》了。

  「後來你脫離了《大公報》,自己創辦《明報》,日理萬機,你用什麼時間寫
稿呢?」

  金庸沉吟了一下:「我多數在報館寫。我的寫稿 速度其實是很慢的。一字一字
都斟酌,所以一千多字的稿,往往是改了又改,起碼化兩個鐘頭。」

  「你喜歡白天寫稿,還是晚上寫呢?」

  「晚上,那時比較清靜。」金庸回答「一直以來,我的稿寫得並不多,通常只
是寫一段連載。有一段時期,《明報》創辦「武俠與歷史」,為了銷路,我也在那
裡寫連載。同一時期寫兩個連載,在我來說已是破天荒之舉了。「金庸不同倪匡,
並不是多產作家,但只憑他寫的那些武俠小說,已足令他在中國文學史裡穩定一個
席位。

  阿朱對金庸的武俠小說很有研究,他問了金庸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就是武俠
小說是純文學作品嗎?七十年代,許多知識分子對純文學這個問題是很 敏感的,金
庸的武俠小說曾經夏悉清,劉紹銘等一班海外著名學者加以推薦,在光大知識分子
中,仍然是彫蟲小技。

  金庸苦笑一下:「許多人是看不起武俠小說的,認為是小說者流,不登大雅之
堂。不過,風氣也有了改變,武俠小說也是文學創作的一種,說不定有朝一日,得
列廟堂的。

  時至今日,武俠小說的地位已有了很大的轉變,許多學者開始撰文討論它,倪
匡更寫了《我看金庸》,甚而《再看》,《三看》,《四看》,而台灣也有不少學
者開會討論金庸的武俠小說。

  研究金庸的小說,現已名為「金學研究」,可見武俠小說現在在文壇裡已立了
一定的地位,這是我年輕時所不敢想像的。

  這個訪問談了多個鐘頭,我記得問過金庸怎樣撰寫武俠小說。

  他回答:「通常都有個腹稿,也有人物表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表。不過在撰
寫過程中,許多情節都會給改掉的。或增加。或刪減,看故事的發展而定。」

  「通常你要化多少時間來構思一部武俠小說的呢?」很難說,」金庸想了一下
:「其實許多故事早已在腦海裡了,不過還未成熟,當想到要寫,便慢慢地思索,
讓它成熟。」

  「你有沒有遇到過沒有靈感,無法下筆的情形呢?」阿朱問。

  金庸笑了:「有時也會有的。遇到的時候,就放下筆,四處走走,鬆弛一下再
寫。」訪問結束後,阿朱替金庸拍照,我則在書房裡瀏覽,看到書架上有兩冊《碧
血劍》用白粉紙包著書面,書背用毛筆寫著「碧血劍」三 個字。

  字跡清秀,乍看有點像宋徽宗的瘦金體,正自狐疑,金庸已走到我的身邊。

  「這是我自己題的字。」他指了指那兩本《碧血劍》。

  「呀!這是你自己寫的字嗎?」我有點驚奇。

  「是!我的書,都由我自己題字。字雖然寫得不好,總好過請別人題呀!」金
庸笑著。

  老實說,金庸的字筆並不是寫得十分好,卻有他個人的風格。令人一看,就能
知道是出自金庸之手。

  倒我們離開渣甸山,已是黃昏落日時分了。這是我第一次去渣甸山金庸的家,
也是最後一次,因為不久,他就搬遷到北角半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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