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理性神話化(上)
作者:劉剛
文章來源:真名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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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文化與印度文化,同為亞細亞文化的兩大源流。
它們曾經影響了亞細亞世界,卻沒有帶來亞細亞文化的統一。
漢文化,自居於中國,是個封閉的天下,在地域上,它能與歐洲相匹敵,而人口之眾,則世無其匹。天下觀綿延至今,而天下,卻不是我們所說的國家。
眾多的民族在那裡活動,圍繞著中原,交錯在一起,形成了天下。它們或共存,或爭霸,紛紛擾擾,所謂中國,其實就是這樣一個你爭我奪的天下。
中國的歷史,是一部多民族興衰交替的歷史,可它卻有自己的中心。
各民族你來我往,爭相入主中原,就是為了控制這個中心,而這個中心,卻有自己統一的文化,有根深蒂固的歷史傳統,正是這傳統,一直支配著中國,支撐著天下。而這傳統,就是發源於黃河流域的漢民族的文化——漢文化。
無休止的民族相爭,似乎都遵循了一條同樣的規律,即進入中原的諸民族,幾乎都被漢文化所同化,融入漢文化的歷史傳統之中,被稱之為「漢化」。以漢民族為中心——中華,諸民族為周邊——四夷,這樣的大一統,就是中國。
當然,籠統地說漢民族,或漢文化,還有些曖昧。實際上,漢文化也是在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中形成的,亦因時代不同,而有著不同的形式和內容。
然而,漢文化猶如沼澤,深不可測,凡入主者,無不陷入,而難以自拔。
(一) 政治文化
在古代,不光中國是個世界,印度也是。
再往西去,兩河流域、波斯、希臘、羅馬也都是。
而中國,雖說幅員遼闊,包括了許多民族在內,卻很少交流。
它滿足於一個自足的天下,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政治文化——天下觀。在天下觀裡,中國人培養了一種缺乏民族性的個人主義的生活態度和抱負。
因為沒有以民族為主體的國家生活,人們只好生活在自身中;由於在天下觀裡以天下為己任,而易姓革命,除了打天下,就是治天下,因此,沒有形成國家,亦未能成為國民,而不得不成為改朝換代和天下興亡中的個人——臣民。
而維繫著個人的臣民身份的,則是來自王權的理性的法則——王道。
王道超越了地域化的民族性,而具有天下觀的普遍性;它限制了臣民的個人的權利,而以家族的倫理為依據,使臣民個人主義,轉化為家族倫理主義。
從這一點上來看,它與羅馬文化有些相似,當然,僅僅是相似而已。
漢文化之流迂緩,家族主義遞延至今,一直都存在,而曾經也是家族主義的羅馬文化,當國家形成時,就轉化為個人主義了,這兩種文化,差別很大。
而其根柢在於國家。羅馬是個國家,中國還是天下,可它們都是政治文化,都把政治作為文化活動的對象和目標,都使文化從屬於政治,使文化政治化。
在政治文化方面,兩者相似之處,還有很多,例如,羅馬有水道,中國有大運河;羅馬法源於自然法,中國法律也來自天道,天道好似自然法。
古代世界,西方有希臘和羅馬文化,東方有印度和中國文化,印度與希臘相似,都崇尚思辨,而中國與羅馬相似,都注重實際,崇尚政治。
中國文化都集中在政治上,道德、學問都是政治,無須沉思,躬行而已。因此,政治無他,乃治國平天下。至於個人權利、社會正義,則不予考慮。
還在春秋戰國時代,中國就成了列國紛爭的的世界,怎樣才能統一各國進而平定天下?圍繞這一問題,百家爭鳴,處士橫議。然而,諸子之學,惟道與術而已,沒有純學問的根底。一切學問,都歸於政治,要為政治服役。
希臘人耽於沉思,而中國人卻以為沉思毫無意義,中國學問,沒有形而上學,也不追求最高真理,而是以實學為路徑,實踐為動力,要求實事求是。
文化亦如此,缺乏終極關懷,旨在「以文化之」。文「化」的對象,乃個體之「民」,而非全體,而全體之「民」——「人民」,卻成為文「化」的目的。
個體「化」入「人民」,先要解構自我意識,惟有「無我」的個體,才能「化」入民本主義,如滴水入川,成為「人民」的水分子。
在帝王學裡,帝王是舟,人民是水,水能載舟,也能覆舟。
於是,「人民」二字,便從文字之象形和指事,上升到王道,成為絕對真理。用「人民」來教化個體,使個體「化」入民本主義,這便是「聖化」——使個人「無我」而「化」為民意。
科舉時代,聖化與政治錄用結合,「無我」尤盛。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學問就墮落為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學問的實學功能和教化功能,是亞細亞文化的特色,我們在印度的宗教哲學中也能看到這一點。
然而,同樣是教化,可實踐的方式和意義卻不相同。在非現世主義的印度,實踐是指宗教修行,而在現世主義的中國,實踐則是參與政治活動。
可是,在學問必須與實踐相結合這一點上,二者卻如出一轍。
文化政治化,政治文化化,政治的文化,同時,也就是文化的政治。
在中國,政治並不僅僅意味著權力,統治也不僅僅是力量的征服,政治服從,從根本上來說,就是文化歸屬,而文化的本質,說到底,也就是聖化。
捨霸道而求王道,是儒生的政治理想,王道普及天下,文化覆蓋政治,這種促使政治與文化統一的理想,正好與區分政治和文化的希臘理念迥異其趣。
(二)帝王傳說
任何民族都有神話,中國也不例外。
在中國古書裡,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古代神話的片段,其中有盤古開天地,有關於龍、鳳的傳說,特別是關於三皇五帝的傳說,開了帝王神話的先河。
這些片段的傳說,作為神話的素材,散見於各種書中,其間並無聯繫,由於缺乏一個將這些傳說統一起來的理念,因此,它們還不能算作神話。
神話,是用統一的理念組成的各種傳說,是以民族的集體記憶和藝術想像力,將諸神故事組成一個完整的作品,是一個貫注了民族精神的文化有機體。
然而,中國古代傳說,缺乏這種統一的理念和有機組織,因此,從來就沒有形成過系統的諸神故事,民族的統一性,不是基於神話,而是憑籍歷史。
漢文化中,過於早熟的歷史意識,通過帝王傳說,將神話歷史化了。
統一的理念,沒有進入神話,而是棲居於歷史,神話的片段,在歷史的長河裡,隨波逐流,自成一派,不過,與希臘、羅馬神話相比,就黯然失色了。
神話是在宗教祭儀的基礎上形成的。從古代起,中國就有祭天祀帝的宗教儀式,還有社稷和宗廟的祭祀,但是,它們都沒有給神話帶來統一的理念。
中國神話之所以沒有形成系統化的諸神故事,是由於缺乏人格神的觀念,帝王傳說介於神話與歷史之間,同樣缺乏人格感情,也不是真正的人格神。
缺乏人格神的觀念,不僅使中國的神話流產,而且使中國的宗教難產。此外,從現世主義的漢文化的土壤裡,也不可能生長出反現世主義的宗教之苗。
真正的宗教都是否定現世的,對現世持完全肯定的態度,不可能形成宗教,只能產生象道教那樣的以神仙為理想、追求長生不老和肉慾快樂的宗教。
有中國特色的宗教,追求現世功利,然而真正的宗教都是否定現世的。
神話是精神的紐帶,維繫著古代民族;神話不是個人作品,而是民族精神的產物;只有在形成統一神話的民族自覺的過程中,民族才能成為真正的民族。
神話反映了民族精神,缺乏系統的神話,是民族精神薄弱的表現,乍一看來,中國就是如此。然而,細想一下,那些帝王傳說,其實也是民族統一性的表現,雖然沒有統一為神話,卻統一為歷史;沒有統一為國家,卻統一為天下。
中國的歷史,源於帝王傳說,由此形成了泛家族主義的以血緣倫理為核心的王權譜系和天下觀念,由炎、黃傳說而來的「炎黃子孫」,他們統一於歷史。
帝王傳說帶來了統一的理念——王道,孔子用它著《春秋》,司馬遷用它寫《史記》,那些神話的片斷,在《史記》裡,都變成了歷史,成為歷史的開端。
可是,這個基於帝王傳說的中國,還不是近代化的民族國家,而是各民族並存其***同發展的天下。所有民族,只要認同了帝王傳說,並以「炎黃子孫」自居,就可以進入中國,或為其中一族,其盛極一時者,還能擁有天下。
作為天下,中國之地域,廣漠無垠,各民族的習俗、信仰、語言差異很大,因此,無法形成統一的民族情感和意識,可是,對於遙遠的帝王傳說的認同,對於共同的神話祖先的信仰,卻超越了地域和習俗,賦予了中華民族的統一性。
帝王傳說漸行漸遠,可它作為意識形態,卻在單音節的漢字裡,不斷被強化。
維繫著民族統一的,除了歷史,就是文字,據說,文字的產生也與炎、黃傳說有關。帝王傳說,不僅開闢了歷史,而且還創造文字。
文字是通用的,在使用漢字這一點上,我們看到了民族的統一性,不同的民族精神,正是通過使用漢字來定型的,它將不同地域的民族和文化統一起來。
在王朝興亡中,儘管各民族統治交替,文化的形式也幾經變遷,但是,由於文字的統一,中國文化給人的感覺,依然一脈相承。
(三) 天命觀念
天命觀念,凸現了漢文化的特性。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敬天,有祀天的祭儀。
以天為屋宇、主宰著天的上帝,在上古具有人格性,可初民在萬物一體的觀念裡,對人格和非人格,還沒有明確的意識,因而也不能將二者區分開來。
天之為天,本來就是非人格的,因為它無論如何都不是意志的東西,也不可能是目的論的東西,所以,人們通常都認為,天體運行與人的意志毫無關係。
可天卻集中反映了文化的本質,我們頭頂上的星空,往往成為政治的合法性來源,王與天關係密切,王授命於天,因此,天還兼有王權的職能。
在郊外祭天,是天子的特權,天子作為天的代表,名義上,從天上獲得王權。
起初,要以祥瑞為標誌,後來逐漸為民意所取代。但是,民意並不排斥祥瑞,反而更加熱衷,因為,民意亦很虛幻,也需要一些光怪陸離的標誌。
天成為天子的根據,天子不僅是天命的代表,而且是民意的代表,本來應當用宗教來解決的問題,卻被納入帝王學範疇,以神道設教,天被王權統攝了。
天與王的關係,以周孔之教的方式來確立,這一點,也被歷來的儒學所承認。
把天作為政治思維的對象,是從周公開始的。孔子不言怪力亂神,用理性取代神話和宗教信仰,卻保留了天的神聖性,使天成為新的純粹倫理意義的天。
天命是神聖的,被儒教賦予了「三綱」,「天不變道亦不變」,「三綱」永恆。
孔子的天命觀,在形式上,有點像蘇格拉底的理念,而實質完全不同。
這兩人,時代相近,活動在歷史的軸心期裡,看起來,都是道德理想主義者,不過,孔子趨於王道,而蘇氏確立自我,卻又大相逕庭。
當「天」成為人的認識對像時,「天人相分」,理性就覺醒了。
希臘人的理念世界,從物化的宇宙本體裡誕生出來,這當然是理性的勝利。
孔子的天命觀也如此,他使外在的天命,回到了人自身。
後來,天命又被看作「性」,與內在的主觀性結合了,此種傾向,於宋儒造極,出現了天即理,心即理的觀念,通過理的轉換作用,天也就內化為心了。
宋儒以佛學思辨為媒介,對天作了合理主義的泛神論理解:「天人合一」。
天和人的同一性,不再是原始的牽強附會的同一,而是「天人相分」之後的理性的同一,即「天人合一」——天與人的心、性、理、氣的同一。
在宋學裡,天已不僅是外在的,還是內在的了;不僅是客體的,還是主體的;不僅是普遍的泛神的存在,還是純粹的內在的道德原理。
而孟子卻將合理主義,發展成為禪讓放伐和易姓革命的道德依據。
在孟子看來,天和天子的關係是倫理關係,天子作為天命的代表,乃普遍性之個例。若此個例,不能承擔普遍的倫理,而具有類例的意義,即使有天子的地位,實際上也沒有天子的資格。於是,他得出了「誅一夫」的結論。
革命,遂亦因之而成為儒家的道德理想。當來自理想的道德,被革命的目標推向極端時,便從人倫上升為天命,轉化普遍的為自在之理——天理。
但是,當我們以道德為據,來理解惡的根源時,就會感到困惑;在理與氣的關係上,宋儒也難以自圓其說,在思想史上,留下了棘手的問題。
即使天與人具有同一性,那也決非天的人化,而是人的天化。
因為,天和人的同一性,沒有朝著人文主義的方向——「自我」發展,相反,卻向著天命和天道的方向發展,表現了一種反人文主義的精神——「無我」。
- Jan 24 Thu 2008 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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