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存在與時間》到「時間與存在」:對海德格爾「位置」思想的一個「探討」



作者:柯小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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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提出問題:對位置的探問

在發表於1964年的文章「哲學的終結與思的任務」裡,海德格爾曾經這樣探問(erortern)過在「哲學」「終結」之後「思想」的可能「位置」(Ort):

思想也許終有一天將無畏於這樣一個問題:澄明(Lichtung)即自由的敞開之境(das freie Offene)究竟是不是那種東西,在這種東西中,純粹的空間和綻出的時間以及一切在時空中的在場者和不在場者(An- und Abwesende)才具有了聚集一切和庇護一切的位置(alles versammelnden bergenden Ort)。[10](P1253)

從這段話裡我們可以看到:那對於後期海德格爾來說至關重要的「位置」思想自始就是與他的時間和空間思想有著密切的聯繫。為了索解海德格爾的後期思想——這主要包括他關於「存在的真理」、「存在的歷史」以及關於「哲學的終結與思想的任務」、「思想的另一個開端」等等問題的思考——,我們也許必須從他的深邃難測的「位置」(Ort)思想出發;而為了索解他的位置思想,我們又必須從他關於時間、空間以及「時間-空間」(Zeit-Raum)和「之間」(Zwischen)的思考找到思入的門徑。這也就必然意味著:我們在此所作的研究探討本身也必須是一個對於源初位置思想的位置探尋(erortern)。

在下面的探討裡,我們將結合海德格爾從早期代表作《存在與時間》(1927年)到後期著名演講「時間與存在」(1962年)中所發生的時間、空間思想的轉變來進行這個位置探尋的研究工作。從這個獨特進路出發的研究當然不是唯一可行的研究思路,但卻是在索解海德格爾位置思想之路上不可避免的一條進路,因為從前期海德格爾到後期海德格爾思想的轉變本身就是最能體現海德格爾思想運思於其中的遊戲空間之轉變的事件。在這個轉變中所發生的位置的變換本身就是索解海德格爾位置思想的一個絕佳入口。

但是,為了進入對於從《存在與時間》到「時間與存在」的時間-空間位置轉換的考察之前,我們必須首先完成一個從日常「流俗的」關於時間、空間和位置的意見到現象學的考察視角的轉變。為此,我們首先必須詢問:海德格爾所深思的「位置」、「地方」、「遊戲空間」(Spielraum)或「時間-遊戲-空間」(Zeit-Spiel-Raum)是一個什麼地方?它在哪裡?

根據通常的表象,「在哪裡?」(Wo?)問的是一個事物的位置(Ort),而位置又被理解為此事物「置身其中」的、「在……中」的空間(Raum)。這樣一種空間表象被海德格爾稱為流俗的(vulgar)、參數(Parameter)的空間表象[8](§21-24)及[11](P175-182)。這種空間表象不但支配著流俗的空間領悟,而且支配著種種流俗的時間領悟。我們甚至可以說,海德格爾對流俗時間領悟的批評就是從對「在時間中」這一表象的分析開始的。正如靳希平的研究所指出的那樣,在「我們所能見到的海德格爾文稿中最早對時間做系統分析的材料」,即1915年的弗萊堡試講稿《歷史科學中的時間觀念》裡,海德格爾對物理時間的分析批評就是從這開始的[13](P195)。在《存在與時間》的第82節裡,海德格爾對作為「流俗時間領悟的最激進形態」的黑格爾時間概念的批評也是從黑格爾的一句話「歷史的發展落入時間中」開始的。[8](P502)於是,根據這種流俗的空間表象,對海德格爾之「位置」的探討就會被理解為:我們似乎是要找一個更大的容器空間或背景空間,以便於把海德格爾的遊戲空間「置於其中」。

然而海德格爾的「位置(Ort)」思想的源始性(Ursprunglichkeit)恰恰表現在:只有從一種源初的(ursprunglich)時間-空間思想出發探討位置(den Ort zu erortern),上述「流俗」意義上的作為絕對抽像背景的空間之一部分的坐標位置才有可能得到理解。

我們剛才說「從源初的時間-空間思想出發……」這說明我們的表述自始就糾纏在空間與時間的關係上了。只有從時間-空間或者時間與空間的共屬一體的原現象(Ur-phanomen)出發才有可能接近「切近」(Nahe),探討(erortern)位置(Ort),這是海德格爾的位置思想或者Topologie的基本洞察。

從這一基本洞察出發,海德格爾既批評科學的把時間歸結為空間[13]( 第十章第9節)及[10](P1113-1117),也批評哲學的把空間歸結為時間[10](P686)。既批評黑格爾的「空間是時間」,也批評柏格森的「時間是空間」。[8]及[1](§82)無論「空間是時間」還是「時間是空間」的思辨的或科學的論斷,這個「是」(ist)字表明的是時間和空間的這樣一種同一性(Einheit):這種同一性的基礎是建立在「根據參數測量出來的東西的不間斷的和連續的序列」及其「連續統一體(Kontinuum)的表象」之上的[1]。「這種連續統一體如此明確地排出了它的諸因素的『相互面對』(Gegen-einander-uber),以至於即便在我們發現間斷的地方,那些斷片也決不能進入一種『相互面對』之中。」[10](P1116)這種剝奪「相互面對」的、也就是無地帶(Gegend)的連續統一性是喧囂的、驅迫的和危險的。而海德格爾所洞察到的「如玫瑰花自行開放般的」[2]時間與空間的同一性(Identitat)[10](P1117),即歸屬於「時間-遊戲-空間的同一東西」(das Selbige des Zeit-Spiel-Raum)的時間的「到時」(Zeitigen)和空間的「設置空間」(Einraumen),則是「寂靜的遊戲」(das Spiel der Stille)[10](P1118),是輕柔的(leise)、溫柔的(sanfte)、寧靜的(stille)純一性(Einfalt)[3]。

當然,雖然說海德格爾的時-空和位置思想是對日常流俗意見的現象學超越,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認識到,海德格爾的位置思想也是從「日常經驗」而來的。相比於海德格爾的時間-遊戲-空間思想來說,諸如參數特性的計數時空觀念和黑格爾的思辨時空觀念反倒是更遠離切近(Nahe)之地帶(Gegend) 的,也就是說,後者比前者是更加遠離源初的日常經驗本身的,因為在海德格爾看來,切近(Νahe)比測量距離意義上的近鄰關係(Nachbarschaft)是更「日常」、更「生活」的。譬如說:「兩座孤立的農家院落——如果還有此種院落的話——遙遙相隔,由此及彼要在田野上步行一小時之久,卻可能是最美好的近鄰;相反,城裡的兩家,興許在同一條街上相對而立,甚至毗連在一起,卻可能根本不識近鄰關係為何。」[10](P1114)

2.從《存在與時間》到「時間與存在」:「與」之位置的凸顯

在海德格爾的源於「日常經驗」而又高出於其之上的現象學時-空位置之思中,蘊含著一個基本的深刻洞見,那便是:通過現象學的源初洞察,海德格爾認識到:時間與空間是不可互相歸約、相互消解和相互還原的。誠然,正如我們在上文已經提及的那樣,在後期海德格爾的位置之思裡,時間與空間之間有著某種「輕柔的」「同一性」(Identitat)和「純一性」(Einfalt),但是另一方面,海德格爾又指出:在這個純一性中「隱蔽」著(verbirgt)二重性(Zwiefalt)[11](P55)。正是時間與空間之間的這種複雜關係,為我們結合從《存在與時間》到「時間與存在」之間的轉變而作的海德格爾位置思想的考察提供了一個必不可少的理論背景。

從《存在與時間》到「時間與存在」的轉變蘊含著海德格爾之「Kehre」(轉向)的幾乎所有重要的方面。其中,與我們的論題相關的重要轉變表現在:在《存在與時間》第70節中,海德格爾曾經「試圖把空間性歸結(zuruckzufuhren)為時間性」,而在「時間與存在」中,海德格爾則明確承認《存在與時間》中的「這種企圖是站不住腳的」[10](P686)。

但是,這也決不意味著:在以「時間與存在」為代表的後期思想中關於「時間-空間(Zeit-Raum)」、「時間-遊戲-空間(Zeit-Spiel-Raum)」和「瞬-間(Augenbliks-statte)」的思想是試圖倒過來把時間歸結為空間。如果說我們畢竟總是能夠感覺到這些獨特的時間詞語中蘊含的「空間性因素」的話,那麼這其實說明兩點:一、從消極方面看,我們所謂「空間性因素」仍然來自於「流俗」「測量」的空間觀念。二、從積極方面看,這其實正說明了時間與空間的同一性或純一性。

在以「時間與存在」為代表的後期思想中,海德格爾所要力圖說明無非是:無論時間還是空間,其「原現象(Ur-phanomenen)」都是「間」或者「之間」(Zwischen)。「之間」,這個構成著的緣域,在前後期海德格爾那裡還可以用如下詞語來道說(sagen):Ort(位置), Ortschaft(地方), Gegend(地帶), Nahe(切近), Riss(裂縫), Fuge(接縫), Gefuge(組織接縫)。從這個「之間」的緣域出發,海德格爾——尤其在後期——把時間理解為 Zeit-Raum(時-間或者時間-空間), Zeit-Spiel-Raum(時-戲-空或者時間-遊戲-空間)或者像在「時間與存在」中所說的「四維時間」,就連「瞬間(Augenblick)」都不再被理解為一個無限短促的「現在點」,而是被理解為「瞬-間(Augenbliks-statte)」[3],[6](P74-79)及[7](P103-106)。海德格爾通過這些詞語遊戲所道說(sagen)、指引(zeigen)和暗示(winken)出來的「之間」的含義,我們將非常謹慎地試圖用一個漢語語詞來說,就叫做:「……與……」的聯繫。「與」這個不顯眼的小詞開始成為時-空現象學考察的重點,這也許是從《存在與時間》到「時間與存在」的轉變中所發生的最重要的變化。

在《存在與時間》中還沒有被專題思考過的「與」這個小詞,在「時間與存在」的「時間-遊戲-空間(Zeit-Spiel-Raum)」或「四維時間」中被思為過去、現在、未來和「到達」這四個維度之間的「相-互-到達(Sich-einander-Reichen)」[2](P14)的遊戲。在「時間-遊戲-空間(Zeit-Spiel-Raum)」中前後都帶連字符的「-遊戲-」(-Spiel-)一詞,指示了「時間-空間(Zeit-Raum)」中聯繫空間和時間的連字符的含義:把時間和空間用連字符連接起來,海德格爾要表達的含義不是黑格爾的「空間和時間」[4]或者「空間是時間」意義上的空間和時間的辯證統一,也不是在愛因斯坦和明可夫斯基把時間歸作空間之一維(時間是空間)意義上的時空連續統(Kontinuum)。海德格爾的「時間-空間」或者「時間-遊戲-空間」,說的是:時間與空間,即時間與空間的相與遊戲。

如果我們從「時間與存在」的「時-空遊戲」思想或時間、空間之間的「與的聯繫」思想出發,回過頭來看《存在與時間》中的時間、空間關係,我們便會發現:從《存在與時間》到「時間與存在」並沒有一個絕然的斷裂,而是一個逐漸認識到上述時間與空間之不可相互歸約性的過程。

「試圖把空間性歸結為時間性」,這是海德格爾在「時間與存在」中對《存在與時間》第70節工作的概括。但是,我們注意到在《存在與時間》第70節裡海德格爾已經說過:「指出[此在的]空間性在生存論上只有通過時間性才可能,這卻既非意在從時間中演繹出空間來,也非意在把空間抹滅為純粹時間。」[8](P433)這是不是說明「時間與存在」的海德格爾對《存在與時間》的海德格爾產生了誤解呢?或者是不是「轉向」之後,海德格爾轉過頭來試圖通過空間規定時間呢?決非如此。

首先,即使在《存在與時間》裡,當海德格爾試圖通過時間性解說空間性的時候,他要表達的意思也不是西方傳統科學或形而上學意義上的「時間和空間」或「空間是時間」的聯繫,雖然他還沒有明確把「之間」作為無論時間還是空間的源初現象、從此出發解說時間與空間的遊戲關係,而是「試圖把空間性歸結為時間性」。

其次,我們認為,後期圍繞「之間」現象形成的時間與空間或時間-遊戲-空間的思想並非「轉向」之後的突然發明,而是早就蘊含在早期時間思想之中。《存在與時間》對時間所作的現象學描述,已經在相當根本的意義上注意到了時間的「間性」(Zwischen):Dasein之Da實際上說的就是一個域的概念——一個「構成著的」、「敞開的」(offen)境域(Horizont)或者「緣域」 的概念[15] (第五章)及[16](第五章)——而不是自然科學式的點(Punkt)或者黑格爾式的「這一個(Diese)」(精神現象學)或點性(Punktualitat)概念(自然哲學)[5]。在《存在與時間》裡,Riss、Zeit-Raum、Zeit-Spiel-Raum和Augenblicksstatte等用語雖然還沒有出現,但是已經在相當重要的時間領悟(Zeitverstandnis)的意義上用到了Spielraum和Zwischen:


籌劃是實際能在的遊戲空間的生存論上的存在機制。(Der Entwurf ist die existenziale Seinsverfassung des Spielraums des faktischen Seinkonnens.)[1](P145)[8](P177)

「生存著的」此在「向來就佔得了一個遊戲空間。」("Existierend" hat das Dasein "sich je schon einen Spielraum eingeraumt.")(同上第433頁。)

在此在的存在中(im Sein)已經有著與出生和死亡相關的「之間」……只要此在實際存在著,兩個「終端」及它們的「之間」就存在著(sind)……作為煩,此在就是「之間」。(Als Sorge ist das Dasein das "Zwischen".)(同上第441頁。)


雖然籌劃(Entwurf)、生存(Existenz)、實際的(faktisch)、煩(Sorge)這些用語透露出《存在與時間》階段特有的此在生存論分析或基礎存在論(Fundamentalontologie)的氣息,但是,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裡對此在生存現象所作的現象學描述並非出於任何「人類學」、「心理學」或者「存在主義(Existenzialismus)」的興趣[6],而是為了從生存現象的描述中贏獲有利於展開存在論的「形式指引(formale Anzeige)」[7]。所以,雖然「遊戲空間」、「之間」這兩個詞語仍然從屬於此在生存的「源始時間性(ursprungliche Zeitlichkeit)」概念,但是它們已經在相當重要的意義上得到了使用。這個意義的重要性在後期變得越來越重要,以至於無論時間還是空間,都必須從「之間」,從時間與空間的遊戲著的統一性——即「時間-遊戲-空間」或者時間與空間的「相與關係」——中,才能得到本質的理解。

甚至只有從後期海德格爾思想所涉入的「之間」的領域出發,才有可能回過頭來理解《存在與時間》中的這個「與(und)」——這個不顯眼的連詞在《存在與時間》裡還幾乎不被注意到。而通過後期一個意在給出「《存在與時間》思想進程之指引(Anzeige)」[10](P709)的演講「時間與存在」,通過海德格爾對從Es gibt和Ereignis出發而來的關於時間與存在的思考,人們才開始回過頭來發現這樣一個驚人的事實:對於「思想的事情(die Sache des Denkens)」來說,原來在《存在與時間》裡最重要的關鍵詞既不是存在(Sein),也不是時間(Zeit),而是「存在」與「時間」之間的這個小小的「與」字。只有這個不起眼的連詞「與(und)」才最能夠相當於作為Es gibt(有)或Ereignis(本有)的Sein(存在)[8],或者「不顧存在者而思存在(das Sein ohne das Seiende zu denken)」[2](P2)的存在。而一旦注意到這個「與(und)」字的核心重要性,就會對無論存在(Sein)還是時間(Zeit)的理解產生革命性的影響:正如在《時間與存在》演講裡所表明的那樣,在後期海德格爾那裡,「存在(Sein)」被理解為「有(Es gibt)」和「本有(Ereignis)」,而「時間(Zeit)」則被理解為「四維的時間(vierdimensionale Zeit)」或者「時-間(Zeit-Raum)」。關於「存在與時間」中間的這個「與」字對於從Ereignis出發的海德格爾後期存在論[9]來說的重要性,研究者們在「一個關於『時間與存在』的研究班的記錄」裡發現:

毋寧說,必須這樣來思本有(Ereignis),即:既不能把它當作存在(Sein)來把握,也不能把它當作時間(Zeit)來把握。它彷彿是一個「中性的如此」(neutrale tantum),是「存在與時間」這個標題中的中性的「與」(das neutrale 'und')。[10](P709-710)

「中性的如此」、「中性的『與』」,「中性的……」,漢語對neutral這個德語詞的翻譯較之德語本身更清晰地透露出了在聯繫小詞「與(und)」中迴旋著的「中間(Zwischen, Mitte)」之義。這個「中性的」(neutral)一詞,讓我們想到胡塞爾現象學的「中立性變異」(Neutralitatsmodifikation)概念。雖然在胡塞爾那裡,要關注的「事情本身」仍然歸屬於意識領域的現象學,「『中立性變異』主要被胡塞爾用來表述意識對意識對像之存在與否的『不設定』」[14](P306-308),但是,如果我們思入海德格爾的「位置」(Ort)之中,我們不難發現這兩個「中性」概念之間的關聯。一方面,海德格爾在源始的存在與時間問題上的思想來源於胡塞爾意識現象學的啟發,另一方面,站在海德格爾的「位置」(Ort)之中,我們也許可以問:意識何以能夠「中性化」(Neutralisirung)而有「中立意識」(neutrales Bewustsein),如果不是因為意識領域作為一個領域向來就已經是一個遊戲空間(Spielraum)?

正如在「四維時間」中,那「規定著一切的達到(Reichen)」「在計數上稱之為第四的東西,按事情說來乃是第一的東西」[2](P16)[10](P677),又如同「切近(Nahe)」先於「近鄰關係(Nachbarscaft)」[10],在「存在與時間」裡,作為連詞、虛詞、小詞的「與」先於作為名詞、實詞、大詞的「存在」和「時間」。如果說前期海德格爾的基本存在論(Fundamentalontologie)是在時間的地平線(Horizont, 境域)上追問存在意義(Sinn von Sein)的存在論的話,那麼可以說後期的本有(Ereignis)存在論——這個存在-邏各斯(Onto-logie)實際上只能被恰當地稱為存在歷史(Seinsgeschichte)——是在「與(und)」的「敞開地帶」(die offene Gegend)中展開存在與時間之間(Zwischen)的相互面對(Gegen-einander-uber)、相互歸屬的時-空遊戲(Zeit-Spiel-Raum)。因此,我們也許可以說:在《存在與時間》裡,時間之所以能夠被解說為一個源始的境域(Horizont),從而可以藉以理解存在,是因為時間自始就與存在相關聯;存在之所以能夠脫離形而上學的存在者的存在得到完全超越的思考,是因為存在自始就與時間相關聯。存在與時間的源始關聯正是只有在「……與……」的遊戲空間裡才是可能的。這個意思在「時間與存在」裡說得更清楚:在那裡,這個「……與……」的遊戲空間被稱為「時間-空間」(Zeit-Raum)或者「四維時間」,在其中諸維度之間的「相互到達」(Sich-einander-Reichen)即相與遊戲,是一切關涉(Angehen)的前提[10](P675)。

在「時間與存在」裡,海德格爾還把這個特意加了著重號的「與」字所指引出來的「中性的如此」的源初關係稱為實情(Sachverhalt):「存在與時間,時間與存在,就叫做兩種事情(Sachen)的關係(Verhaltnis),即實情(Sachverhalt),這一實情維繫著(halt)這兩種事情,並忍受(aushalt)著它們的關係。」[9](P5)在「一個關於『時間與存在』的研究班的記錄」裡,這一實情又被稱為das Das[9](P62)。從此實情的源初關係出發,海德格爾批評了辯證法的思辨關聯方式。針對那種「逃避實情(Sachverhalt)」而試圖把「關於存在和關於時間的相互矛盾的陳述通過一個包羅萬象的統一體而被置於一致中」的辯證法「道路」,海德格爾詰問道:

存在與時間的關係是否是一種把它們兩者合在一起而產生的關係?或者存在與時間是否在指稱一種實情,從這一實情中才不僅產生了存在而且產生了時間?[9](P4)

由此我們也可以推知:從「與」之源初聯繫的實情而來的Zeit-Spiel-Raum或Zeit-Raum,它中間的Spiel或者連字符說的決不是從空間到時間的辯證過渡或者進展的關聯,也決不是時間的「空間化」或者時間和空間的連續一體化。它說的毋寧是時間與空間之間的區分(Unter-schied)、縫隙(Riss)和賦格(Fuge)。Zeit-Raum不同於Zeitraum,後者是計量化得出的時段[11]。在這裡,「時間」與「空間」之間的連字符猶如「存在與時間」之間的「與」:比起作為一個連詞、虛詞和小詞的「與」來說,連字符甚至更小、更虛,更加「僅僅起到一種連接的作用」,因而更加隱蔽。尤其重要的是,它是靜默無聲的。猶如海德格爾的引號和打叉塗抹(rature)對於德裡達的海德格爾解讀的關鍵重要性[5]及[12](P31),海德格爾的連字符對於我們在這裡探尋(erortern)海德格爾的位置(Ort)思想的嘗試也是至關重要的。或許我們可以說:海德格爾所思想的那個對於「未來思想」或「思想的另一個開端」來說至關重要的「位置」就在這個不起眼的連字符裡。

所以,我們也許可以說:在《存在與時間》裡提出的「時間作為解說存在意義的境域」,這個提法的意義只有到「時間與存在」裡,當把時間理解為「時間-空間」,把比較靜態意味的境域理解為更為動態意味的「相互到達」時,才更加凸顯出來。從《存在與時間》到「時間與存在」,「存在」與「時間」的位置(Ort)被調換了,不變的只有「與」的位置或者說「與」作為位置(Ort):只有在這個「與」的位置(Ort)之中,無論存在與時間還是時間與存在,才有可能獲得它們「發生成為自己之事件」(Ereignen)的遊戲空間(Spielraum)。在《存在與時間》與《時間與存在》之間,「與」或者「在……之間」(zwischen)道說著自身的位置。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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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考文獻之[10]第1116頁。當然這裡把黑格爾的時間概念與參數特性相提並論是過份簡單化的說法,它必須經過特別的黑格爾解讀工作才能夠具有某種有限的意義。參見參考文獻之[18]。
[2] 關於海德格爾的這個從對荷爾德林詩歌的闡釋中擷取來的著名比喻與其現象學的思與言的關係,參見文獻之[17]。
[3] 參見海德格爾:《詩歌中的語言》,載參考文獻之[11]。
[4] 「哲學就是要與這個『和』字作鬥爭」。黑格爾的「和」字指「auch」。
[5] 參見[8]第82節正文中對黑格爾Punktualitat概念的分析批評,以及[1](P432)腳注中對黑格爾Diese概念的批評。對diese的討論還可參見[4](P1-41)。
[6] 參見[1]、[8]之第十節:「此在分析與人類學、心理學、生物學之間的劃界」,以及後期作品「關於人道主義的書信」中對《存在與時間》與「存在主義」關係的說明。
[7] 張祥龍注意到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對這個詞的「不顯眼」的使用。參見[16](P116-120)。海德格爾關於「形式指引」的專題討論參見[19](P55-65)。
[8] 「Sein als das Ereignis」,參見[2](P22)。
[9] 對於這個意義上的存在論來說,Ontologie還是合適的稱呼嗎?「在西方思想之初,存在(Sein)就被思了,但是,『有』本身(das 'Es gibt' als solches)並未被思。」[2](P8),以及[10](P670)。
[10] 在1957-58年的弗萊堡演講「語言的本質」中,海德格爾說道:「近鄰關係並不首先產生出切近,倒是切近使近鄰關係發生。」見[10](P1112)。
[11] 關於Zeit-Raum和Zeitraum的區別,參見[10](P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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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 Heidegger, Martin, Sein und Zeit, Tubingen, 1986.
2、 Heidegger, Martin, Zur Sache des Denkens, Tubingen: Max Niemeyer, 1976.
3、 Heidegger, Martin, Gesamtausgabe Bd. 65: Beitrage zur Philosophie (Vom Ereignis), Frankfurt am Main, 1989.
4、 Heidegger, Martin, Die Frage nach dem Ding, Tubingen, 1975.
5、 Derrida, Jacques, Of Spirit, Chicago, 1989.
6、 Poggeler, Otto, Heidegger in seiner Zeit, Munchen: Fink, 1999.
7、 Cariando, Paola-Ludovica, Der letzte Gott als Anfang, Munchen: Fink, 1998.
8、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翻譯,熊偉校,北京:三聯,1987年。
9、 海德格爾:《面向思的事情》,孫周興翻譯,北京,1999年。
10、 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選編,上海,1996年。
11、 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北京,1999年。
12、 德裡達:《論文字學》,汪堂家翻譯,上海,1999年。
13、 靳希平:《海德格爾早期思想研究》,上海,1995年。
14、 倪梁康:《胡塞爾現象學概念通釋》,北京,1999年。
15、 張祥龍:《海德格爾與中國天道》,北京,1996年。
16、 張祥龍:《從現象學到孔夫子》,北京,2001年。
17、 孫周興:《一種非對像性的思與言是如何可能的》,刊《中國現象學與哲學評論》,第三輯,上海,2001年。
18、 柯小剛:「海德格爾對黑格爾時間概念的解讀」,刊《哲學門》第二卷(2001年)第一冊,武漢,2001年。
19、 Heidegger, Martin, Gesamtausgabe Bd. 60: Phaenomenologie des religioesen Leibens,Frankfurt am Main,1995.


報告於「紀念海德格《存在與時間》出版八十週年學術會議」,2007年5月25-26日,香港中文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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