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意識中的人類命運
——在上海教育電視台「世紀講壇」的講演
作者:陳家琪
文章來源: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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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學者上電視,似乎成為一個很時髦、很時尚的現象。不斷有電視台邀請學者們上電視,都涉及熱點問題,這是好事。但應該區分開兩種熱點,一種是文化熱點,再一個就是理論熱點。文化熱點本身可能會成為理論關注的熱點,而什麼時候一種什麼樣的理論成為了熱點,本身又是一個文化現象。二者的關係就這樣交織在一起,但側重點卻全然不同。現在的問題是成為文化熱點的話題太多,太泛。而理論話題卻貧乏。不關心理論問題也就是不關心具有普遍性的問題。而我今天就講的是理論問題。感興趣的人不會很多,這個思想準備我是有的。
一、什麼是當下熱門的理論問題
最熱門的理論問題也就是學界最為關注、爭論最多的問題。我想分三個層次來說明這個問題。這三個層次沒有遠近大小之分,也許最切身的問題就是最普遍的問題,最個人的問題也就是全人類的問題。
第一個層次就是,今年的全國「兩會」,看起來討論的都是民生問題,但在民生問題後面,大家關注的,還是政治民主、社會公正和道德重建。這從溫家寶總理回答記者提問時所講的話就可以看出來。關於政治民主和社會公正,溫總理是這樣說的:「民主、法制、自由、人權、平等、博愛,不是資本主義的專利,是全世界的文明成果,是人類共同的價值觀。」次日《新華每日電訊》頭版的通欄大標題就是:「讓正義成為社會主義的首要價值」。關於道德重建問題,似乎沒有多少人關注。它與秩序的合法性、行為的正當性密切相關。而我認為這是一個更深層次、但也許是更為緊迫的理論問題;或者說,也就是我所理解的最為熱門的理論問題。為什麼?因為道德重建基本上涉及到兩方面的問題,一個是直面現實;其次就是道德資源匱乏。道德的問題,說到底就是一個人與人之間有無信任和能否團結的問題。許倬雲先生在《從歷史看時代轉移》中有兩段話給我印象很深,一是他認為孔子最大的貢獻就是把貴族特有的禮儀規範化了,使之成為全民的規範;二是,資本主義得以出現,全賴信用與資金的流通、集中,在這中間信用比資金更重要。而信用要靠國家法律和公權力的維護和保障。這一點是孔子沒有想到的。沒有信用當然也就沒有團結,只能是一盤散沙。信用的一個最為基本的條件,就是信息資源的共享與公開。一個社會,如果做不到信息公開和資源共享,那麼就必然缺乏信任,而沒有信任是談不到道德重建的。
所以,這裡的三個層次指的就是民生問題、道德重建中的信用問題以及信息時代的信息公開問題。
信息問題本身是一個全球化的問題,同時也是全球其他問題的核心。比如戰爭與和平,民族國家與世界秩序,還有能源開發、空間開發,應該說都離不開信息的共享和流通。信息時代的到來,本身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構成我們道德的基礎,也就是信用與團結的基礎,而團結作為人類發展的資源,是唯一可以抗衡權力和金錢這兩種資源的精神力量。這個資源不開發,社會就沒有凝聚力。凝聚力與公信力、公權力密不可分。信息時代的另一面,就是我們似乎失去了真實感。一切似乎都可以是仿真的、擬像的,在既真實而又沒有客觀本原的情況下,給人以虛假的身臨其境的感覺。這是一個景觀化、圖像化了的時代。在這個時代,大家的注意力很可能在虛擬的真實中消耗殆盡,當我們真正面臨痛苦與災難時,反而會無動於衷,覺得還沒有那個虛擬的世界真實。這種感情消耗的現象,一個可能的危險,就是人們的感受能力會在不斷刺激中變得越來越麻木。所以信息本身是一把雙刃劍。與信息時代有關的,就是人類處境現在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二、人類處境的根本變化
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有一個很著名的羅馬俱樂部,專門討論人類面臨的災難問題,當時連著提供了三個報告,第一個報告的題目叫《增長的極限》,談的是地球資源絕對不是無限的。第二個報告題目是《在轉折點上的人類》,說生態危機有一個區域性的問題。於是他們呼籲向零增長模式進行一種無痛的過渡,並不是說增長越高越快就越好。第三個報告的題目是《世界政府與全球意識》,認為應該以歐共體也就是歐盟的形式來實現人類的政治與精神聯合,表達了對全球化和世界政府的一種期待。上世紀70年代的這三個報告,嚴格來說,我們當時並無意識。當我們沒有生活在那種情況下的時候,比如像自由、民主、平等,還有環境、生態、女權主義、同性戀、安樂死等問題,我們也就不會有相應的意識,這些概念對我們來說都很生疏、很抽像。但是今天,一切都變得很具體了,已經成為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羅馬俱樂部的三個報告,一個核心的觀點就是:人類的命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決定性地依賴於它與地球上其他生命的態度和關係。不斷蔓延的生態滅絕,地球上維持生命的能力不可逆轉的退化,全球生物的單一化、人工化,還有各種形式的雜交培育,再加上生物工程、遺傳基因,包括克隆、破解了的遺傳密碼、合成核糖核酸、微波輻射、低溫試驗等等,這一切使地球上的生物,甚至也包括我們人類,都可能成為一個新的物種。核武器與生化武器使得種族滅絕和人類滅絕終於成為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這種情況下,人類命運也就真的與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連成一體。我們不知道,地球上如果沒有了螞蟻會對我們人類生活發生怎樣的改變。但比螞蟻大得多、重要得多的生物物種正在加速滅絕。同時滅絕的還有成百上千種語言、風俗和區域文化。這裡就涉及到一個「命運」問題。
單個的個體可以選擇他的生活方式,可以不過現代生活回到過去,但是整個社會,當現代技術達到今天的水平後,就已經回不去了。為什麼?因為正如相對於原始人,相對簡陋的住房、衣食就是他們的生存條件一樣,今天的現代技術和生活水平,就是我們的生存條件,我們已經沒有辦法離開這種生存條件了。這是一種命運。
「命運」這個詞經常掛在我們嘴上。我們都知道,英文中有兩個詞,一個是destiny,一個是fate。我們翻譯的時候通常都譯成命運。但destiny也有強制性、必然性的意思,和fate不一樣。因為它不是宿命,不是命數,更不是命定的意思。它表示的是一種關係的可能。命運是一種什麼力量呢?就是把我們置於一種關係之中,這種置於是不可抗拒的。什麼關係?民族、語言,還有海德格爾所說的天、地、人、神等等,命運把我們置於種種關係之中,我們無可逃避,我們回不去,這就是一種命運。但也正是在種種被置於的關係中,我們人才可能重新思考我們與自然、與社會的關係,所以這種命運並不是宿命的意思,它在強行把你置於某種關係的同時也開啟了另一種可能。這種可能不是拒絕,當然也不是順從。與此相關,我們現在說的「和諧」這個詞,按我的理解,就是各居其位,各行其事,各成其是。各成其是就是「是其所是」或「成其所是」。這就是和諧。柏拉圖把這叫做正義,海德格爾把這理解為自由,我們現在說是和諧。重要的就是不要為所欲為,不要越俎代庖。它實際上講的是一種自然秩序,或理解為自然的道德秩序。政治秩序的合法性最後都可以歸結為一種道德秩序。所以,「命運」這個詞是與正義、自由相關的。當我們被置於一種關係之中的時候,正義、自由從來都不是指單個人的自由、正義或和諧,它就指在關係當中,怎麼樣使關係的各方,都能夠各居其位,各行其事,各成其是。柏拉圖的正義側重於政治,海德格爾是在關於技術的追問裡提出這個詞的,側重於藝術的生存態度,比如泰然處之等等。而和諧,不僅是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係,也應該包括人與其自身、人與自然的關係。
三、哲學意識中的自然與社會
從哲學上講,到底什麼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係?首先,我談一下自然。自然這個概念當然不是指我們今天所說的對象化了的大自然或自然界。對像化是什麼意思?就是客觀化,比如我們看到一棵樹,就會想到它的種、屬、年輪、用途;當我們看見山脈、礦石時,想到的也只會是開採。這是現代人被培養成的一種面對自然的態度。而這個態度,就是把自然看成了自然界和大自然。哲學上講的自然不是這個意思,無論是古代希臘的physis,還是中國古代的「天」,指的都是我們的環境,我們非常親切和熟悉,但又有幾分畏懼、幾分敬畏、幾分神秘的環境,與我們的生老病死息息相關。這是自然這個詞在哲學上的本來含義。我們古代人講「天人合一」,也是在這個意義上講的,就是天象預示著人世的變化,它和某種恩典懲罰有關,而不是在顯微鏡、實驗室裡所講的自然。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人與自然的關係,絕對不是一個自然科學、技術和經濟的問題。首先它是一個人類有史以來就想解決的社會問題。自然被納入社會的範疇加以思考,社會被理解為自然的歷史過程。比如哲學上常講的自然律、自然法、自然權利,就是自然的歷史過程。但在什麼時候它成為了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這是哲學必須研究的問題。當然,當我這樣說時,也說明了與人的生活態度、生活方式有關的人文立場與自然科學的眼光訓練的一個根本不同。
社會這個概念也有幾層意思。第一個意思就是血緣的自然關係,社會首先被理解為一種血緣性的自然關係,從家庭到氏族到部落到村舍。但是馬克思不這樣認為。他把人們在勞動、生產、交換和利潤關係中結成的關係叫做社會關係,又稱市民社會。對社會這個概念還有一種理解,就是通過征服所構成的人與人之間的政治關係。這涉及到一個核心概念,就是黑格爾所謂的主奴關係。我在給研究生上課的時候,總是反覆講這個概念。我梳理出三種關係,一種是血緣的,從家庭到氏族、村莊,自然擴充繁衍;再一種就是馬克思所強調的生產關係、經濟關係;還有一種就是政治關係。主奴關係首先是一個政治關係。通過征服使得一些人成為主人,一些人成為奴隸,而哪些人會成為奴隸呢?首先是怕死的人,他們不能拿生命做賭注,於是甘願當奴隸。於是那些不怕死(超越了自然本能)的人就成了主人。這裡是想通過慾望的滿足給人的自我意識提供一種解釋,最後把慾望解釋成「對慾望的慾望」。我們還可以擴大一些,比如說把主客關係,把人與自然的關係,也可以理解為主奴關係。就是我們人覺得自己是主人,把自然理解成自然界,當成客體,當成供我們使用、征服的對象。所以主奴關係,雖說講的是人與人的關係,也可以擴大為人與自然的關係。就血緣關係的擴延而言,也可以說父子、君臣之間也有類似於主奴關係的一面,此即人身依附中的「家奴」、「奴才」。這裡面的內涵非常豐富。關鍵是如康德所說,不能把人當手段。人是目的。但技術性思維使我們習慣於把一切都轉化為手段。我之所以特別強調主奴關係,就是因為在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係中,都存在著主奴關係這樣一個維度。
其次一個問題,就是應該區分社會與國家這兩個概念。這兩個概念的區分是非常重要的。國家是從社會中形成的,但又自居於社會之上,構成一個特殊的特選階層。那麼就國家和社會的區分而言,至少從康德開始,就區分開了兩種革命,這就是社會革命和國家革命。康德是這樣說的:政治革命和國家革命,是以存在的東西,以政治制度的改變為目標;以存在的東西,就是以「是」為前提,然後要改變它,這叫政治革命。社會革命是以應該存在的東西,以應該為目標,以自由、以人在社會關係中的尊嚴和平等為目標。一個講的是存在的東西,一個講的是應該的東西,或者說,一個講的是「是」,一個講的是「應是」。政治革命講的是「是」,「是」的維護與推翻。社會革命講的是「應是」,應該怎麼樣,這就要講道理;從哪講起,就是哲學問題。
現時代,由於技術力量過於強大,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係都發生了根本性改變,或者說,技術造出了一個全新的「自然」(人化的自然)、「社會」(科層化了的結構)和「人」(工具化、物慾化了的人)。我們幾乎無法離開技術去談論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係。那麼人與技術、目的與手段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通常認為技術是科學的應用,但正是技術才使科學研究成為可能。技術是什麼?就是說為達到目的、為現實人的目的的一切活動,都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技術性的活動。人活在世上,首先是一種技術性的生存活動;人在這種活動中才發現了事物的秩序,發現了事物在顯現方式上的變化,於是引起了科學研究的興趣,所以技術是科學的前提。我們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就是人先已經生活在一種技術性的煩忙之中。西方人認為自然界合乎人的理性,即康德所說人為自然界立法。而我們中國人的技術,最早是巫術、占卜,目的是用「天意」為「人事」提供合法性依據。我們首先是把人類社會排序,按照上下、尊卑、君臣、父子、夫婦這樣一種關係,講三從四德、三綱五常、君臣父子。在這裡,中國人表現出巨大的智慧。我把它也理解為一種命運。這種命運使得我們在其中自我認識的「關係網」具有了中國特色。
那麼,什麼叫哲學意識?就是我們要不斷地回過頭去看,古人面對的世界圖景是什麼,把人放在什麼關係中加以認識。我們甚至可以說,作為本體存在著的就是一種關係,而我們與自然、與社會的關係發生了怎樣變化,這就是我們的問題。
四、幾點結論
第一,人類已經意識到了宇宙的某種統一性。已經意識到了宇宙的某些片斷的秩序,如果我們沒有意識到,科學技術不會有今天的發展。但是我們並沒有意識到,人在這種統一性、這種秩序當中,到底居於何種地位。這是一個真正讓人感到神秘的哲學問題。
第二,我們人類也已經意識到了某種極限,包括外部世界的極限和內部世界的極限。但是人又覺得這種極限是完全可以突破的。人越有驚人的力量,就越不知道如何使用這種力量,就越想超越某種極限。挑戰極限,這就是口號。極限成了無極限。包括經濟增長和城市的發展,到底有沒有夠?生產力很可能會成為破壞力,計劃也會成為對自然秩序的干擾,自主性會轉變為依附性,發明越多人就越離不開,而且每一個發明都是為了解決前一個發明造成的不良後果,所以說到底又還是一個命運問題。這種命運,確實給人一種無奈感。但是我們都知道海德格爾很喜歡引用的荷爾德林的詩就是:哪裡有危險,哪裡就有拯救。它開啟了一種可能性。在這種命運感下,我們怎樣才能守護住我們的傳統,守護住我們共尊共信的東西?或者說,我們人類還有沒有共尊共信的東西?這就是我所理解的道德重建問題。
最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有三個理論問題橫在我們面前。第一個問題就是,歷史到底有沒有進步,有沒有方向性?這是一個很陳舊很古老的問題。也許,當我們談歷史進步的時候,我們不能夠也不應該先把一種幸福觀設定為前提,也就是說,進步並不一定和人的幸福有關。也許恰好相反。隨著人的交往方式、生活方式、人的需要的滿足方式不斷改變,人自身反而感覺到更多的不幸福、不愉快和不滿足。人的自身能力愈加展示,就愈感到自己的能力沒有表現出來。第二個問題就是我反覆談到的斷裂問題。一個是時間上歷史的斷裂,一個是空間上我們與共同體之間喪失了共尊共信的東西。destiny這個詞給我們的命運感,本身就包含著斷裂的意味,因為把我們置於新的時空關係之中。比如當我們想從近代獨特的經驗中形成新的規範時,就會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的那樣,感覺到一切固定的古老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這是《共產黨宣言》中一段很著名的話。當我們說起這段話時,可以有兩種心態。一種心態就是自鳴得意的,你看看,一個新的世界出現在我們面前,一切古老的關係都煙消雲散了。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白手起家,從零開始;還有一種心態,就是絕望、無奈、惋惜。但無論哪種心態,斷裂已然是一個事實。我希望我們都來仔細想一下,斷裂的和失去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得到的東西幾乎都在我們面前,但我們今天主要是要看一下失去了些什麼。失去了的東西是看不到的。這裡有一種心態上的轉變。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怎麼面對當代的問題,意識到這個問題真的是全人類的問題;然後該如何回頭去看我們的傳統,如何面對西方,而且,我把它們都理解為哲學意識中的人類命運問題。
- Jun 18 Thu 2009 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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