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何時喪失理解
——評《哲學、科學、常識》


作者:周濂
文章來源:作者惠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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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費曼曾打算給大一的學生開一次講座,解釋量子力學中的費米-狄拉克統計,最終他放棄了這個打算,理由是他沒有辦法把它簡化到大學一年級的水平,費曼因此反思道:「這意味著實際上我們並不理解它。」
對於費曼的這個說法,哲學家陳嘉映在新書《哲學、科學、常識》中這樣解釋道:「自然理解才是本然的因此也是最深厚的理解」。所以,只要我們不能運用簡單直接的自然語言去解釋一個結果,我們就還沒有真正弄懂它們。仍以量子力學為例,儘管費曼們可以運用規則和公式按部就班地進行計算,但是他們並不真正理解這些計算為什麼會有效,它們真正意味著什麼。一句話,這個星球上其實並沒有人在會心會意的層面上( at a 「soulful」 level)真正弄懂了量子力學。
這個結論讓人大惑不解。亞理士多德說,人天生求理解。可是當現代科學終於以毋庸置疑的成功證明了人類的理性能力時,我們中間最出類拔萃的那一撥人卻坦承自己喪失了對這個世界的理解!
「理解」為什麼必須植根於自然語言?科學怎樣改變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它在哪些方面促進了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在哪些方面又給我們帶來了新的困惑?《哲學、科學、常識》試圖回答這些深植於人類認知歷史中的大困惑。正如封面導語所言,本書是對「神話以來的理知歷程——人類心智所展現的世界圖景」的一次整體反省。穿越大量的科學史實,陳嘉映關心的是——在實證科學以它的方式提供了世界的整體圖景之後,哲學的命運,或者,思想的命運將何去何從?
然而,這又是一本與眾不同的哲學書,某種意義上它將打破世人對於哲學專著的成見。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註腳處,陳嘉映這樣寫道:「我最希望讀到的,是通俗的語言表達高深的思想,最不喜歡的,是用高深的語言表達淺俗的想法。」我們不妨把它看成是陳嘉映的自我期許。儘管身負「海德格爾專家」的盛名,但陳嘉映的個人氣質更接近於英美分析哲學尤其是日常語言學派,因此,避免使用各種詰屈聱牙的行話術語,用非學術的日常語言去表達深刻思想的做法,原本就深浸在他的哲學觀之中。充滿靈性和智慧的文字,輔以眾多科學史上或動人、或有趣、或出人意表的故事,讓這本書讀起來就像是 Discovery的文字版,引人入勝又意味深長。
在陳嘉映看來,古希臘時期的哲學與科學是一個連續體,可以用「哲學-科學」稱謂之。「古代哲學-科學之尋求真理,是在尋求一個可以被理解的世界。」這種對「可理解」的訴求,要求用統一的眼光對枝蔓叢生、蕪雜不齊的歷史和世界進行裁剪,使之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因其完整,天、地、人、神才能相互聯繫並且各歸其位,因其完整,古希臘的哲學-科學才不是一門特殊的理論,而是一種具體的生活方式,個體的人可以據此安度一生並且意蘊充沛。用陳嘉映的話說:「完整的故事才有明確的意義;或不如說,意義賦予完整性。」
然而,古希臘的哲學-科學之所以有別於其他民族的巫史傳統以及神話宗教,就在於它除了要求對世界作出整體解釋,還企圖去探求隱藏在現象背後的隱秘結構。
一種表述只有在生活之流中才有意義,自然語言尤其如此,陳嘉映認為:「哲學曾希望找到世界的本質結構。然而,即使找到了,我們的表述也會因為(自然)語言的限制而受到歪曲。」當自然語言不足以承擔這一重托時,古希臘人另闢蹊徑,選擇用數學語言去重新定義各種基本概念。
這一步的踏出至關重要。一方面,數學作為真正通用的語言,它可以為人類建構普適理論,另一方面,數學的普遍性來自量的外在性,這種外在性雖然可以保證長程推理的有效性,但卻是以喪失直觀和感性為代價的。從此科學世界與常識世界漸行漸遠。
陳嘉映把基於數學語言的理解稱為「技術性理解」,技術性理解就事物之可測量的維度加以述說,它有助於我們瞭解自然界的精確結構和機制,但是它並不能取代常識的理解,因為它「觸及不到很多日常事實」。與此相反,自然語言雖然只能進行短程推理,但它始終坐落在生活形式之中。自然理解天生就包含著直接性,這是一種與週遭事務打成一片的「領會」和「感悟」,包含著心領神會的洞察、直覺的同情以及歷史的移情,人們置身其間,往往習焉不察並且甘之如飴。對此量子力學家海森堡心知肚明,他說:「任何理解最終必須根據自然語言」。
陳嘉映認為:「數學的確建立了某種普遍的聯繫,然而它破壞了另一種統一的聯繫。」以「空間」概念為例,曾經是上尊下卑,天、地、人、神各歸其位的宇宙,在牛頓這裡被抹平為「均勻的、無限的」空間概念,天上人間不再具有本體論的差別,「一個我們生活、相愛並且消亡在其中的質的可感世界"被替換成了"一個量的、幾何實體化了的世界。」
當以牛頓為代表的近代科學家終於用純數學這門語言譜寫完自然這本大書的時候,哲學-科學的臍帶徹底發生斷裂,哲學與科學開始分道揚鑣。奧斯汀對此有形象的比喻,哲學好比「處在中心的太陽,原生旺盛、狂野紛亂」,過一陣子它就會甩出自身的一部分,成為這樣那樣的一門具體科學,這些具體科學像行星一般遠離母體,「涼冷、相當規則,向著遙遙的最終完成狀態演進。」
在諸神隱退的科學世界裡,曾經紮實牢靠的日常直接經驗就如水銀瀉地般四處散落,再也無法拾綴成為一個整體。「意義賦予整體性」,反之,整體性的喪失也意味著意義的喪失。
在檢討「科學與現代世界」的關係時,人文知識分子的情緒極易氾濫成為浪漫主義的「詩化哲學」,陳嘉映也留戀一去不返的古典世界,但是他時刻保持語言哲學家的清醒自律,在擁有寬廣的科學史視域的同時,不滯留在大而無當的觀念批判,而是從細緻入微的概念分析入手,這讓本書的運思方式和發問角度更加髮根起由、直指根本。
在當今中國哲學界,陳嘉映從來不是最流行的那幾個,但始終是最重要的那幾個。之所以不是最流行,是因為陳嘉映一直缺乏與時俱進的潮流意識,更沒有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權威心態,所以儘管翻譯了 20世紀西方哲學兩部扛鼎之作——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和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但陳嘉映本人的運思行文總是慎之又慎,他更願意深入到西方思想的最源頭和最深處,去與人類最偉大的心靈做隱秘對話,而不是在鎂光燈下聞風起舞。也正因為這樣,才讓陳嘉映的思想風格雄健且深厚。
哲學-科學的臍帶雖已斷裂,但是對哲學家來說一個更大的隱憂(引誘)在於,由於數千年來巨大的思想慣性,他們往往對此熟視無睹。維特根斯坦說:「哲學家們經常看重自然科學的方法,並且不可抗拒地試圖按照自然科學的方式提出問題和回答問題。這種傾向是形而上學的真正根源,它使得哲學家們陷入絕境。」接著維特根斯坦的話往下說,陳嘉映認為,今天的哲學工作既不從假說開始,也不企圖預言未來,哲學不再為解釋世界提供統一理論,而是專注於以概念考察為核心的經驗反省,這種概念反省要求哲學家始終盤桓在自然理解的近處,它「並不增加我們對世界的瞭解,它改變我們對世界的理解。」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得其子,復守其母」。如何在實證科學無往不利、大行其道的今天,為哲學和自然理解奠定一個恰切的邏輯地位,替人類存留住「意義的世界」和「存在的家」?這是擺在每一個當代哲學家面前的緊迫課題。《哲學、科學、常識》在語言的深處將這個問題重新顯影,但是正如陳嘉映在「自序」中所說,這本書只是他行在困惑中的一些片斷思考,既不是一個開端,更不是一個結論。或許,這就是思想的應有之義,因為它總是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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