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抱朴子》看道教的生命哲學
作者:葉勤
文章來源:本站首發
瀏覽:722 次
在一切生命現象中,死亡是最能引發形而上思考的。正如《莊子·知北遊》中所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後起的道教繼承了先秦道家對生命苦短的憐憫與關懷,但又不像道家那樣在死亡問題上順其自然轉而追求精神的逍遙,而是試圖以人力突破死亡的限制,進入肉體與靈魂一起長生不死的境界,並把具有此種超人能力的「人」稱為「神仙」。所以道教作為一種宗教,其獨特之處就在於對生命(尤其是肉體生命)的珍惜、長生的信念及修仙的道術,而最能反映這些獨特之處的則是魏晉時期的神仙道教。
葛洪是魏晉神仙道教的代表人物,他的《抱朴子》(內篇)則是為神仙道教建立理論體系的重要著作。從《抱朴子·內篇》 來看,創建神仙道教理論體系的首要問題是論證神仙的實有,亦即長生的可能性。對於這個信仰方面的問題,葛洪採取了理性的方式進行論證,這也體現了神仙道教作為一種上層(士族)道教的知識型特徵。
這些論證主要集中在《論仙》卷中。對於神仙的實有,葛洪先是從正面引用歷史典籍的記載:「列仙之人,盈乎竹素」,「鬼神之事,著於竹帛,昭昭如此,不可勝數」(《論仙》,),而「古之真人,寧當虛造空文,以必不可得之事,誑誤將來,何所索乎?」(《對俗》)然後又抓住人的感官認識的局限性,反駁神仙虛誕的觀點:「雖有至明,而有形者不可畢見焉。雖稟極聰,而有聲者不可盡聞焉……雖有禹益齊諧之智,而所嘗識者,未若所不識之眾也。」(《論仙》)有許多事物是不能為人的感官所認識的,但這並不等於它們不存在,「目察百步,不能了了,而欲以所見為有,所不見為無,則天下之所無者,亦必多矣。」(同上)何況神仙多隱匿行蹤,為凡人所不識,「況彼神仙,何為汲汲使芻狗之倫,知有之何所索乎,而怪於未嘗知也。」(同上)此外他還批評凡人囿於偏見、成見而不相信神仙之道:「暗昧滯乎心神,則不信有周孔於在昔矣。況告之以神仙之道乎?」(同上)
對於長生的可能性,葛洪一則運用特殊事例來反駁「有始者必有卒,有存者必有亡」的一般規律:「夫言始者必有終者多矣,混而齊之,非通理矣……謂始必終,而天地無窮焉。謂生必死,而龜鶴長存焉。」(同上)二則強調物類差異的無限性來反對一般規律的普遍有效性,「夫存亡終始,誠是大體。其異同參差,或然或否,變化萬品,奇怪無方,物是事非,本鈞末乖,未可一也。」(同上)故「萬殊之類,不可以一概斷之。」(同上)再者,除了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變化之外,還有許多以人工手段改變自然限制的例子:「外國作水精碗,實是合五種灰以作之,今交廣多有得其法而鑄作之者。今以此語俗人,俗人殊不肯信。乃雲水精本自然之物,玉石之類。況於世間,幸有自然之金,俗人當何信其有可作之理哉?」(同上)「變化者,乃天地之自然,何為嫌金銀之不可以異物作乎?」(《黃白》所以,凡人亦可超越物類限制變化成仙:「若謂人稟正性,不同凡物,皇天賦命,無有彼此,則牛哀成虎,楚嫗為黿,枝離為柳,秦女為石,死而更生,男女易形,老彭之壽,殤子之夭,其何故哉?苟有不同,則其異有何限乎?」(同上)
在今天看來,這些論證在邏輯上存在著明顯的漏洞,或是所舉事例就不正確,如關於物類變化的例子多為民間傳說;或是犯了與論敵同樣的錯誤,如批評論敵只知一般規律(有生必有死)而不知特殊事例(仙人或仙物不死),自己卻又以某些長壽的特殊事例推論出長生的一般規律,等等。這些都說明了道教思想家的理論思辨水平較低,然而我們也應該看到,在這種貌似膚淺的神仙信仰之下有著一套獨特的生命哲學作為支撐。
道教出於對現世生命的不滿足,要尋找一種更加美好的生命形態,從而確立了仙凡兩種生命價值的對立,亦即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的對立。同為中國哲學的兩大支柱,儒家雖然也對現實不滿,但他們相信現實的過去或未來有一個大同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君主聖明,百姓豐衣足食,人人心滿意足,而且這個世界通過君主和臣民的共同努力是可以達到的。與之相比,道家和道教更為關注個人生命,即使天下大治,每個人都還有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這是任何人不可替代的、也是任何社會制度無法消滅的痛苦。這些痛苦被排斥在儒家的視野之外,卻進入道家和道教的思考領域:是否存在另外一種生命形態,既沒有現世的痛苦又擁有現世的歡樂?
於是在對現世生命的超越中便暗含了對肉體享樂的肯定。作為一種宗教,道教的彼岸世界帶有濃厚的此岸色彩:神仙的享樂不外人間的衣食住行、色聲味觸等內容,或根本就是人間肉體享樂的延續與強化。「果能登虛躡景,雲輿霓蓋,餐朝霞之沆瀣,吸玄黃之醇精,飲則玉醴金漿,食則翠芝朱英,居則瑤堂瑰室,行則逍遙太清。」(《對俗》)甚至神仙的等級也是人間等級制度的再現,「彭祖言,天上多尊官大神,新仙者位卑,所奉事者非一,但更勞苦,故不足役役於登天,而止人間八百餘年也。」(同上)修仙的目的除了長生,就是擺脫現世的苦難又能盡情享受現世的歡樂,「人道當食甘旨,服輕煖,通陰陽,處官秩,耳目聰明,骨節堅強,顏色悅懌,老而不衰,延年久視,出處任意,寒溫風濕不能傷,鬼神眾精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憂喜毀譽不為累,乃為貴耳……篤而論之,求長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本不汲汲於升虛,以飛騰為勝於地上也。若幸可止家而不死者,亦何必求於速登天乎?」(同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道教確是一種世俗色彩非常濃厚的宗教。
在論證了神仙的實有、長生的可能之後,就必須指出修仙的途徑。《抱朴子·內篇》組織了一個龐雜的神仙術體系:以服食金丹為中心,以行氣、導引、房中術為配合,輔以醫藥、符菉以及各種鎮邪驅鬼召劾神靈的法術等。由此可以看出道教的又一特徵:禁慾型宗教把壓制肉體的慾望當作靈魂超越的途徑,而道教則把肉身成仙當作最高目標。修仙的過程是一個修煉肉體——以各種手段克服肉體的短暫性和相對性,賦予肉體以永恆性和絕對性——的過程,而修仙的目的也就從單純的長生變為以永恆的肉體承受永遠的享樂。道家追求精神自由的傳統在神仙道教這裡被悄悄置換成追求永恆的肉體享樂。
從另一方面來看,這種肉身成仙的信仰實為形神相須觀點的宗教化。形神相須(雖然形乃神之主,但生命的存在以形神不離為條件)乃是中國哲學的一個傳統觀點。但這裡必須注意一點:形神關係中的「神」並非與肉體相對的靈魂或精神,而仍然是一種帶有物質性的東西(類似於「氣」),只是它不可感知,且具有思維的功能和微妙的特性。法國道教學者馬伯樂曾就此說道:「中國人從未把物質和精神分開,對於他們來說,世界乃是從空虛的一端通向最粗重的物質的另一端的一種連續體,因之『靈魂』對於物質來說從未處於相反的地位。……人體則是一個統一體,是這些以及其他精靈的住所。因之,只有靠肉體以某種形式永存,我們才能設想作為一個整體生活著的個人人格的繼續。」
葛洪在《至理》卷中也探討了形神問題:「夫有因無而生焉,形須神而立焉。有者,無之宮也。形者,神之宅也。故譬之於堤,堤壞則水不留矣。方之於燭,燭糜則火不居矣。身勞則神散,氣竭則命終。根竭枝繁,則青青去木矣。氣疲欲勝,則精靈離身矣。夫逝者無反期,既朽無生理,達道之士,良所悲矣!」(《至理》)他的目的是為了闡明修仙的要旨在於不可因形傷神,而要全形以安神,神完氣足不離於形方能得道成仙。為此必須杜絕人世的紛擾,但這與禁慾主義是不同的,如前所述,道教修煉中的「禁慾」乃是為了滿足更大的慾望。
再進一步考察,生命的形神不離可以追溯到生命本體——「道」的本性。葛洪把「玄」當作其理論體系的最高本體,這「玄」其實就是「道」:「玄者,自然之始祖,而萬殊之大宗也。」(《暢玄》)一方面,「玄」派生宇宙萬物,也是萬物成其為萬物的根據,因而無形無相,神秘莫測;另一方面,「玄」又存在於每個人身上,「夫玄道者,得之乎內,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此思玄道之要言也。得之者貴,不待黃鉞之威。體之者富,不須難得之貨。」(同上)「然先當百日潔齋,乃可候求得之耳,亦不過三四日得之,和之守之,則不復去矣。」(《地真》)更有甚者,「道起於一」,而「真一」則獲得了人格神的形象:「一有姓字服色,男長九分,女長六分,或在臍下二寸四分下丹田中,或在心下絳宮金闕中丹田也,或在人兩眉間,卻行一寸為明堂,二寸為洞房,三寸為上丹田也。」(同上)這與其它宗教將自己信仰的最高實體當作頂禮膜拜的對象,當作僅可在精神上與之溝通的東西很不相同。在道教哲學中,「道」作為本體的形上性與作為生命本根的肉身性奇異地結合在一起,而生命作為人(以及萬物)從「道」那裡獲得的最大的「德」,自然也就具有了形與神相即不離的本質。
然而在生命與「道」的關係中潛藏著一個深刻的矛盾:一方面,「我命在我不在天」,否則道教的神仙術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另一方面,「凡人之受命得壽,自有本數」(《對俗》),冥冥之中早有決定。為了解決這個矛盾,葛洪再次向傳統哲學尋找資源:「命之修短,實由所值,受氣結胎,各有星宿。天道無為,任物自然,無親無疏,無彼無此也。」(《塞難》)但這樣一來,又與他所說的「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方術,皆不得長生也。行惡習事大者,司命奪紀,小過奪算,隨所犯輕重,故所奪有多少也」(《對俗》)發生了矛盾,無意志的「天」或是「司命」又如何能賞善罰惡呢?
究其原因,神仙道教為了取得立足之地而向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暗送秋波(「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無疑窒息了自身理論的發展空間。在西方,生命本體的形上性與肉身性的結合開創了現代哲學的新紀元(如叔本華與尼采),而在公元四世紀的中國,道教哲學的這一點創新卻微弱地湮沒在已以成為意識形態的儒家禮法之中。
【參考書目】
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發展史》(魏晉南北朝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湯一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道教》,陝西師大出版社1988年版。
胡孚琛:《魏晉神仙道教》,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姜生:《漢魏兩晉南北朝道教倫理論稿》,四川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盧國龍:《道教哲學》,華夏出版社1998年版。
劉仲宇:《葛玄、葛洪與〈抱朴子內篇〉》,載《道教通論——兼論道家學說》,牟鐘鑒、胡孚琛、王葆玹主編,齊魯出版社1991年版。
- May 06 Wed 2009 16:52
從《抱朴子》看道教的生命哲學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禁止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