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的重新開端
——讀柯小剛《在茲:錯位中的天命發生》
作者:張振華
文章來源:作者惠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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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陌異之文
文章的寫法有很多種,這取決於作者心志如何,為何寫,寫給誰。
翻開眼下這部文集我想每一個讀者都會心生狐疑,因為這裡面的文章寫法很是令人奇怪。學院的讀者會認為這些文字後現代味太重(後現代何時成了一個貶義詞?)、理論價值不足,非學院的讀者則會認為文章裡似乎寫了值得琢磨的事兒,但到底是什麼樣的事兒又令人琢磨不透,這兩類讀者都會一致認為文章中充斥著文字遊戲與陌異風格。總之,對學院來說,它太不成體統,對非學院來說,它又太難懂,對所有人來說,它怪異而陌生。
時下出版界緩慢壯大,學者素質不斷提高,憑此態勢,學術引進日趨繁榮,各種二手的觀念、流派、立場充塞我們周圍(只要沒有親身思入問題,就都是二手的),與此同時,寫作的專業化日甚,各人研究各自領域內的問題與人物,不停將西方流派的文獻補充入中文世界,公共討論和誠懇切磋越來越少。「道術將為天下裂」。但是總有一些自由的眼睛和火焰的心臟將從這些邊界的鉗制中突圍出來,他們注意的始終是遙遠的、過於遙遠的事物。這些遙遠的事物並不比切近的日用人倫空疏幾分,相反,感受著日用人倫的息息脈搏,他們遙望思想之路並且勇敢上路。
「文不在茲乎」,這好像是作者可笑的宣言,就像「思想」這個詞在如今的處境一樣,而作者仍在書的封面,書的扉頁,書的中間,書的末端不厭其煩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句話,這種重複似乎只是更加凸顯其可笑。它的確可笑,事實上,它歷來都是可笑的。
二、責求之文
筆者覺得閱讀這部文集不如從附錄的《靜坐日記》開始,然後再讀「在茲」部分的第一篇文章《我們共通體的四季書寫》。這兩篇文章更能容易讓人理會作者的生命與寫作意圖。通過這兩篇文章的閱讀,讀者自會調定一種閱讀整部文集的基本情緒。而在這兩篇文章以及整部文集之前,有些東西值得事先呈示,這些東西或許可以成為每一個認真的讀者認真閱讀這些文章的理由。
文集出版前,一些文字已被刪除,這些文字的標題是「給編輯的幾點說明」,括號裡寫著「此說明請保留到最後付印前刪除」,這些說明總共有19條,筆者有幸在文集電子版中發現它們,且選錄如下:
第2條:十六篇文章,每部分各八篇,其排序經過精心安排,體現內在理路,請勿調整改動。
第7條:本書凡出現短劃線連字符,如「時間-空間」,請不要改為一字符「時間—空間」。
第14條:《詩》、《書》、《易》請勿改為《詩經》、《尚書》、《易經》。
第15條:請注意「猜度一個問題:何謂成熟」一文中的章節序號使用羅馬數字「i, ii, iii, iv…」是有特別涵義的,請勿改為「一、二、三、四……」或大寫羅馬數字。
第18條:有些標點符號的使用是特別用法,請勿改動。如「海子的實體與主體」文中有「3月。春。」其中的句號必須根據海子詩歌原文,不可改為其他標點。
今天我們對文字都已經習慣性地漫不經心,我們擇取的是文字之海中的信息、意見並將其製成「文獻綜述」或者言談資料,對這些綜述和資料進行不斷更新和儲備的目的是用以應對自己學術工作的職業要求,或者用以表示自己並非井底之蛙。而這些信息、意見最好來自大師大家,話語的效力由他們掌握,「去思想」這個要求只顯得不自量力。博通文獻固然重要和基礎,只是博通文獻的目的為何,對各種中文經典、西文經典的不停積累與不停消化的目的又是為何?所有這些勤勤懇懇的市場交換活動都不再對「文」這個古詞所蘊含的意義有所感應,當此局面,作者對文字責求如此,何苦來?
這些在文集付印之前早已被刪去的細碎文字相比於文命的創復和生長,相比於作者的心志,或許並不重要,但又或許和綴於書後作為附錄的日記一起記錄下了本質的東西。
三、對文的托付與選擇
除開「說明」和「附錄」,真正重要的東西在中間,那麼在中間,作者到底想幹什麼,他是如何幹的,他為什麼這麼幹?
在筆者看來,「在茲」部分的第一篇文章《我們共通體的四季書寫》至為關鍵,它直接道明瞭「文」的意義。這篇「在茲」部分的開端之文所強調的是「文」對於化成天下的不可替代的功用(就像被我們說濫的「無用之用」),真理與「文」呈現何種不可分裂的關係,一勞永逸式拯救之不可能與由此識察而來對「文」之生生不息的泰然托付以及每一個負責的作文者對這種生生不息之「文」的主動選擇。此「文」繼承去者,等待來者,此「文」在來去之間於此時此地等待雄健的創復,而這種創復又同時表現為無窮無盡的綿延與展開。它注定了沒有任何理由將自身蛻變為「研究著作」、「理論創製」或者堂而皇之的「問題意識」,所有這一切都已經化開、化入,它唯一的衣裳只是「文」。但這不表明它逃避對問題、理論或者如現象學家所稱的「事情本身」進行嚴酷的探索與研習。面對「文」之嚴肅,所有這些研究性的爬摸都必不可少且支撐著事物本質的部分,面對「文」之嚴肅,所有這些研究性的爬摸又都必須一一退居次位,就像「給編輯的幾點說明」那樣在文集付印前悉數隱去。「文」的自身要求是照亮寫作的唯一星空。
這種對「文」自始至終的關注應和著「莖典書寫叢書總序」中的話:「無論古今中西、哲學政治,莖典書寫所注目者惟有在茲之文命:它的古典淵源,它的現代變異,它在未來的生長,以及所有這一切在此時此地的開闔。」
四、文之尋找
文集分為「位置」與「在茲」兩部分,「其排序經過精心安排,體現內在理路」。
按後記的說法,「位置」部分:「作為必要的準備,首先是道路的找尋。……這條道路首先是不得不、然後是主動措置在雙語之間的尷尬位置。」正如第一部分最後一篇文章的標題那樣,作者以「尷尬的位置」標明了我們如今的時代處境。作者認為這種尷尬來自於中西文化經驗之本源的雙重脫落,而尷尬意味著「不屬於此時此地」,意味著過渡,意味著被迫,意味著痛苦的流離失所。在流離失所的痛苦中,作者以坤卦彖辭「牝馬地類,行地無疆」作為「位置」部分的題詞,暗示了無可選擇的敞開態度以及由此而來的勇毅奔騰。
在以尋找為目標的「位置」部分——而尋找意味著紛紜間的躊躇與試探——我們至少讀出了如下一些主題:道,政治,哲學,海德格爾,倫理,現代中文詩歌,基督教,太空時代,技術,古希臘。這些主題措置在「雙語之間」,並且在雙語之間的位置互相交錯、貫通。在由「文」所敞亮的反覆書寫中,無論中西,都成為了等待作文者重新打開的傳統之一部分。在這種敞開自身不囿於固有疆界的作文中,中文詞彙或西文概念以及不恰當的翻譯所歧出的不中不西的詞彙都在思想的努力下朝向新的陶冶和生成開放著。因此,讀者在文章中會發現各種古典、現代、後現代的西方哲學用語,這些西方哲學用語同中文經典混雜共處呈現交互生長的面貌。這種交互生長源自作者有意識地變容書寫,於是一切都並不像看起來那樣現成在手,相反,只要作文之手不停頓,它們就一直處在變容和重新生成的過程當中。
「位置」的第一篇文章《道路與廣場》將「道路」標示為作者的主導詞語,後記的說法「雪片聚集於茲,了化於茲,皆是依循道路之化跡」印證了這一點。無論海德格爾對「道」的翻譯和基本理解如何,道路這個感性、單純的詞語顯然貫通著中文的命脈之詞「道」,而「莖典叢書」預告書目中「柯小剛著《道學導論》」的寫作計劃更是挑明了這一核心詞的核心地位。《道路與廣場》從一開始就言明,寫作的基本範圍屬於「政治哲學」(相對於「文」的創生變化來說,政治哲學仍然只是「二級」領域),對政治哲學中的結構張力作者有其自覺:「如何保證我們將要嘗試的這場思考既是哲學的,又是政治的,從而是政治-哲學的,這也許將取決於『道路與廣場』之間的『與』。」而該文對小詞「與」字的解釋和關注表明了在「文」的貫通支配下,作者的具體寫作方式將從邊緣處發動,如野草般伸展蔓延。無論從主導詞、寫作範圍還是寫作方式來說,開篇文章撩開了寫作者的全部特徵和意圖。
五、文的自由書寫
相比於「位置」部分的尋找,「在茲」部分的文章更顯主動,作者開始收束戰線對中文經典進行集中闡發,經過「位置」部分紛紜躊躇的洗禮,對中文經典的闡發更為毅然決然。
「在茲」部分的前三篇文章示明瞭作者的行動邏輯:這種闡發必須在「文」的感召下使各種往來復去的中西潮流悉數後退(亦即擺脫「二手」,親身入思),在由後退所空出的開放之地以我們自己的眼睛主動、冷靜地看。沒有這種使潮流後退的意識,寫作就將束縛在殖民主義的柵欄內,沒有這種主動開放的胸襟,寫作就將深陷在民族主義的幻想中。後退自主的要求和主動書寫的嘗試悄悄顯露於由「大學之門」到「春天的心志」兩篇文章的銜接和轉換中。前者意在喚起自主意識,後者意在振拔起興之志。經過這一「大學」的「春天」,從《論語》、《周易》到《中庸》、《禮記》,作者真正埋頭於不依憑任何現有學派方法的耕作一般的原創性寫作。在這種自由的主導眼光下,「在茲」部分的最後四篇文章呈現了思路的突破,是全書至為厚重的部分。
那麼,這種對中文經典的闡發是否囊括在由讀經運動所昭示的對傳統的簡單回歸中?顯然,作者並不認為將傳統經典原封不動翻出來讀讀就能夠把固有問題解決,果真如是,「在茲」部分的所有闡發就都成為了多餘。另一方面,這種重新開端,化用兩種傳統的行動和主張自始至終都將行進在與民族主義的混同中。事實上,作者的確反覆強調我們必須首先將自己的傳統扶持起來,若沒有這種首先的扶持,任何書寫都將失去根基。而民族主義對作者的真切心志來說是否是一種誤解,有待讀者於「在茲」部分仔細辨察《道路與廣場》中的話:「當前漢語政治哲學思想之要務乃在於重新贏回政治的基本詞語和原初經驗,從而為『世界』貢獻出真正『普適性的』話語,以便開闢出思想和行動可以自得地遊戲於其上的道路和廣場,藉以終止百多年來深處於民族怨恨之中的所謂中西比較的研究範式。」
六、文之蕃盛
這部文集中的思想行動自始至終注意的都是「文」。因為「文」本身同時意味著思想與行動,以及思想與行動之間的親和疏。
這樣的「文」不是學術論文,不是信筆散文,不是嫻雅詩文,不是典奧古文,它企圖在中文和西文之間的尷尬位置尋求創復,尋求一種既不易又變易的重新開端,這對我們必然是陌生的、怪異的。對這種文之創復來說,如作者本人所注意到的,它很可能蛻變為虛文偽飾、文字遊戲。「然而天命之質樸無言的感通及其禮物般寶貴的敞開瞬間卻不得不通過文章的反覆書寫和禮樂的繁複練習方才有可能達致。」(《我們共通體的四季書寫》)面對文命的要求,作者自識文之風險:時刻發生的文之蛻變的風險,文被誤解的風險。在風險之中作者選擇每一位書寫者所能選擇的:系命於文,反覆書寫。
「修辭立其誠」。這些文集中的文字可能會被人廣泛閱讀,也可能不會。它們可能會像種子或者任何一種有生命力的東西一樣飛散、扎根、生長、漫山遍野,也可能不會。它們可能秉承了那一向強盛的文命所具有的重新開始、返本開新的能力,也可能不會。無論如何,這些都不是人所能決定的事;無論如何,這些卻都是人所能為之努力不息的事。「文不在茲乎」,當其學術繁榮之時,作者傾力書寫「文」的蕃盛——顯而易見的可笑背後,是不是蒸騰著凌然之氣呢?
「文章千古事」,作者為何寫,寫給誰?
柯小剛著:《在玆:錯位中的天命發生》,六點學術‧莖典書寫系列叢書,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
- Jun 17 Wed 2009 03:08
「文」的重新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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