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莫簡單化地對待傳統文化



作者:顧肅
文章來源:《社會科學報》2005年3月17日,題為《理性的態度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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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如何對待傳統文化和讀經的討論,自近代以來就沒有停止過。顯然是因為中國被迫向世界打開了大門,自己的文化與外來文化有了直接的比較和碰撞,所以才會認真地提出這個問題。否則,只有一種主導的文化和統治的意識形態,沒有外來因素的衝擊,無論落後還是先進,危機還是安定,只要正常地改朝換代,基本的中國傳統會一天天地繼續下去,天朝上國的美夢還可以繼續做下去。

  一百多年來,每次關於傳統文化的討論幾乎都是內部危機和外來影響綜合起作用的結果。洋務派的主將張之洞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恰恰就是這樣的時期。五四新文化運動更加激烈地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全盤否定傳統文化,也是內憂外患令中國接近崩潰之時。但新文化運動期間和之後也有比較理性的討論,比如西化派與傳統派就進行了範圍廣泛、影響深遠的論戰。改革開放以後,國門洞開,關於傳統文化的討論更是從未停止。近幾年再掀波瀾,恰恰是全球化咄咄逼人、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時。

  問題在於,今次討論的總體水平不一定及得上新文化運動的那次討論。其核心問題仍然是簡單化地對待傳統文化,一些人停留在要麼全有、要麼全無的簡單邏輯上。全有派主張全盤復古,因而有虔誠的教授主張重建古代經院,讓今天的幼童從小就讀中國經典,或許還能再造幾個孔孟聖人。全無派則從內心深處仍然主張全盤西化,認為中國傳統一無是處,因而需要「洗清畫布」,全部接受外來文化,再造中華。當然,也有一些人不贊成這兩種極端,提倡批判地改造或創造性轉化傳統,但他們的說法大多停留在抽像層面,至於具體怎麼改造和轉化,則不甚了了。

  我個人覺得,以純粹復古為目的鼓吹讀經和灌輸傳統文化,是真正的不識時務。今天的時代和現實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許多事情都國際化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國文化本身也已成了「不倫不類」的東西,無論是衣食住行,還是經濟行政,今天要找到真正的國粹,已經相當困難了。現實變,思想必變,在此前提下再複製古董,至多只是博物館裡增加點供人玩賞的東西,而且是贗品。今天把幼童們關在經院裡念「子曰詩去」,如果不接觸外部世界尚能維持一段時日,但也產生不了古典的聖人來,因為造成聖人的社會條件已經不具備。一旦接觸五顏六色的外部世界,復古者們的無奈即刻顯現。再說,你讓他們讀經尊聖的本來目的就是要延續傳統,使之與世隔絕那就完全達不到目的。這裡且不說那些復古主義的教授們自己是不是真的拒絕現代文明和生活方式這個言行一致的問題了。至於以研究為目的而讀經和學習傳統文化,那是有關領域學者的責任,同樣不必厚古薄今,以復古為目標。這是一個「回不去了」的世界,我們只能向前看。

  那麼,讀經和學習傳統文化究竟有無必要?當然有。但這不是以復古為目的,而是通過借鑒傳統來為改造現實服務。比如,生活在網絡時代的青少年對於古典文化、特別是中國經典知之甚少,尤其是一些學習理工醫農和商業管理的學生,需要用一部分時間來研讀古典作品,以便瞭解我們的傳統文化,並從傳統倫理中汲取積極的成分。我曾經與日本、韓國和我國港台的學者們進行過交流,一個普遍的看法是,目前中國大陸的實際人倫關係離東方傳統最遠,大概與中國大陸過去一百年裡的特殊政治和社會事變及文化發展有關,西方激進思想在此的實際影響力遠大於上述國家和地區,特別是階級鬥爭和尖銳的社會衝突所養成的怪胎——鬥爭文化。許多人,尤其是年輕一代較普遍缺乏社會責任感和人倫觀念,在此前提下,適當地學習傳統文化,經重新解釋後提倡新型的忠孝和仁義禮智信,培養新式的君子,使得現代化的新人們既重視個人自由選擇,又不失其正人君子的風度和修養。這倒是需要認真做的一件工作,但必須與復古劃清界限。

  今天是全球化的時代,讀經和繼承傳統文化,同樣存在一個態度問題,即不能以盲目排外的方式來歌頌傳統文化,或者對傳統文化的落後面、陰暗面不僅不揭露,而且文過飾非,為尊者諱。相當一段時期,我們的傳統文化宣傳存在著嚴重的缺陷,即以貶低外來文化為前提,缺少客觀的理性的分析。比如認為中藥沒有副作用而醫藥全都有副作用,甚至還有像林語堂那樣把層層疊穿起來的對襟褂子說得比西裝還不知高明多少倍。直到今天,我們經常聽到「只有在我們中國才會有這樣了不起的事情發生」之類的話,以及西方只有物質文明而我們有源遠流長的精神文明。這與封建專制時代把外國人都當作蠻夷而只有中國人才是最高尚的民族的說法異曲同工,是「中體西用」說的翻版,製造了不少盲目排外和崇拜傳統的「憤青」。我教過的一個以高分考入南京大學的本科生,學了一個學期的西方哲學之後,突然發自內心地向我發問:我是中國人,為什麼還要學習這些遙遠的西方的東西?我始終看不出它跟我有什麼關係?讓我吃驚的正是這種根深蒂固的排外思想,而其根源卻是可以找到的。

  值此開放的時代,信息高度流通,人們生活和思想多樣化,我們不需要用掩耳盜鈴的方式來騙出個對傳統文化的尊崇來。更不必以歌頌傳統文化和愛國主義教育的名義為封建專制制度唱讚歌。近年多部帝王戲公開聲言是正劇而非戲說,卻把歷史上的暴君描寫成有人情味、天下為公的君主。甚至隻字不提清王朝的幾個「明君」把中國歷史上的文字獄也推到登峰造極地步的基本事實。以這種不顧事實掩蓋真相的方式歌頌傳統文化,恰恰是對傳統的不負責任,是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志士仁人對封建專制制度深刻反思的一種背叛。其實,向人們講清楚專制制度的醜惡,並不意味著不愛我們傳統文化的積極面,也不是賣國主義。而那種文過飾非的態度在新時代究竟是不是愛國,才值得我們打個大問號。

  中國傳統文化實在太複雜,精華與糟粕並存,其形成原因也紛繁多樣,至今還沒有真正理出頭緒。一些人從單因素決定論、簡單因果性上說明其原因,但稍加分析,就足以貽笑大方。比如若干年前的所謂「超穩定結構說」,把物理學上的一種理論簡單地移植到對中國傳統社會的分析。又如,大科學家楊振寧最近把中國科技的多年落後歸咎於《易經》裡缺少演繹推理,同樣是把一個極其複雜的社會現象簡單化為一兩個因素,不能說服人。而這恰恰又激起了對傳統文化感情濃厚的人們同樣簡單化的抗議。

  任何人對自己民族傳統的感情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以此為基本的出發點,尤其是在今天,理性的態度更為重要。我們與其把精力花在這些暫時爭不出是非的龐大(其實也是空洞無謂)的問題上,不如認真地做些實事。比如仔細分析今天還存在哪些阻礙科學技術創新發展的社會、政治、思想方法和觀念、習慣上的因素,再考慮從哪些方面來進行改造。在政治上,中國傳統文化中有哪些可以繼續作為經典流傳於世,比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樣的高風亮節;哪些是與當今世界的潮流相悖的,比如限制人際平等和個人自由的「三綱五常」;哪些是可以作為發展民主與法治的補充或借鑒的原則,比如「君輕民貴」、「明於法度」;哪些是在經濟改革中需要警惕的,比如「不患寡而患不均」;哪些是傳統所基本上缺乏的,比如尊重個人自由選擇、思想寬容、民主政治,如此等等。

  傳統的生命力非常強大,但傳統又是不斷改變的。好比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仔細追究細節,甚至很難講清楚中國傳統文化究竟有哪些本質特徵。但是以河岸為標準,人兩次踏入的仍然是同一條河流,在中國發生的變故仍然是其傳統的延續。傳統文化就是這樣一個游離於常量和變量之間的對象。有人一聽說西化,就神經質地斥之為「數典忘祖」,其實,中國文化至今離西化還遠得很,不必杞人憂天。當然,我不贊成提「全盤西化」這種極端的、也根本無法實現的口號。

  我所強調的基本態度就是,實事求是地研究並介紹傳統、認認真真地改造傳統,借鑒外來文化的優秀成分,進行政治經濟和社會體制的全面改革,創造新的傳統。

  (本文原載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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