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報紙副刊
——後謊言時代文化觀察之一


作者:吳亮
文章來源:世紀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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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刊在當今報紙中的從屬地位其實正是人們的言論狀況在歷史語境裡的隱喻式寫照;中心空缺,被從屬的,次生的和富有裝飾性之物環繞;同時又是不加掩蓋與赤裸裸的:言論自由從新聞版被邀請到雜聞欄,表達異議從社會評論版退縮至隨筆副刊——儘管人們也許非常喜歡「雜聞」和「隨筆」!在一個逃避、妥協和用沉默代替謊言的混亂時代裡,事情確實有點複雜錯綜,問題是人們一直沒有機會把它公開拿出來討論並以不同觀點正面交鋒,澄清這些紛亂線索的時間表一再被拖延,而報紙在其中則扮演了一個不透明的角色,當然它絕非是唯一的不透明角色。

  相對於報紙新聞、社會評論甚至廣告專欄的不透明或半透明,副刊是報紙中唯一顯得透明的欄目,這一特例的分析會述及本文將要提到的重要現象:在所謂後謊言時代,精神強力的喪失和感性趣味的提升構成了當前文化的不均衡,被解放的感性因為沒有強力精神的支撐,它的生存空間仍然可以隨時被權力意志所關閉。何謂「後謊言時代」?後謊言時代的特徵是,所有的說謊者都知道自己在說謊;與此不同的是在「謊言時代」中存在著大量的真誠的說謊者,他們相信他們說的是真話,他們相信真的有一個值得他們相信的事物在:理想、制度和領袖。相反,「後謊言時代」的說謊者只是用口是心非的複述來傳播謊言,他們明明知道沒人相信仍然這麼說,而由於人人都屈從於這種口是心非的分離式歷史語境,這種語境就成了一種迄今為止最為荒誕的歷史奇觀。

  副刊如何能在後謊言時代保持一種「例外」的透明,其秘密在於它的從屬地位和低卑的敘事視野——至少,權力意志所掌控的政治空間在當今的覆蓋目標不再是整體性的,它已經把「日常生活」讓渡出來,甚至還有意放縱日常生活的物質主義表達,因為這和正在推行的慾望型市場經濟之單邊政策相吻合(慾望型市場畏懼於權力意志,不會支持理知和異見進入市場)。副刊的地盤就是權力意志已經放棄——甚至放任的日常生活,如果有關當今時代重大議題的理知和異見基本被遮蔽,那麼日常生活中的感性和趣味之突顯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人們關注的重點。逃回私人生活!讓別人去管那些大問題!當前人們的權利僅限於做自己能做的,包括在公開場合重複自己不再相信的大小謊言。副刊因其物質主題和低卑姿態而獲得透明性和自語性,它並無謀求和權力意志及「中心主張」發生衝突的野心。由此可見,副刊的透明性是相對於「中心空缺」的不透明性而言的。在那個中心,究竟有些什麼話語已經出現或將要出現其實無關緊要,關鍵是那個中心的絕對存在,決定了它自上而下的覆蓋或傳播的有效性,和不容受到挑戰的唯一威權地位。凡是在此「中心系統」之不同階梯上的媒介科層組織,都必須無條件服膺於這種話語強權,而這種未經公開辯難和對立方質疑的話語注定了是獨斷的和不透明的。

  但是,副刊則以它作為「日常生活」的「花邊」身份成功躲避了強權話語,它把人們的視線引導到私人領域——至少,在後謊言時代,私人生活,只要不貿然進入公共領域發言,它仍然享有一定的自由空間。不過這一自由是極其有限的——副刊及其狡智的作者熟練地製造出有關日常生活的虛幻體,並和讀者一起置身其中受它的護持,使一切喪失自主性的生活陰暗面被遮飾,讓人們看起來生活顯得正常而完美。當然,日常生活絕非全由皮毛小事和蠅頭之利所構成,一旦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遭遇到侵害,副刊就立即喪失其表達這種「申訴」和「揭示」的功能。換言之,副刊只適合描繪表面的景象,它的風格是享樂和抒情。只要事情還蒙著一層幸福的薄紗,副刊就可以是透明性的。不能認為人們僅僅需要申訴和揭發,但一個總是竭力遮飾申訴和揭發的言論狀況,必然使它的「副刊」成為某種「罔顧事實」和掩蓋「結構實相」的迷幻藥物——這並不是由慾望型市場所操控所生產的,相反,慾望型市場和副刊的遮飾工具主義都是「中心系統」同一個時代作品的組成部分。

  後謊言時代作為一個共同的背景,是人們既心照不宣又不被正式確認的。這是一個悖論:當這個話題可以被公開討論,它對時代的定義就有了不當之處;而只要人們仍保持諱莫如深的態度,「後謊言時代」就始終是他們的現實處境。那麼,在這種弔詭的處境中,人們生活將如此繼續?懸置所有「中心系統」的話語,將它變成「口是心非」的套話;埋頭於私人的日常生活,在「副刊」中尋找一種犬儒式的幸福生活之聲,就成了人們得以妥協和逃避的選擇之一。

  將人們的精神生活「副刊化」,乃是後謊言時代的一種政治/集體無意識——它單方面鼓勵人們的感性,並狹?地將感性與物質主義合為一體。在一個對權力意志和現成權力架構不構成絲毫壓力和「不方便」的前提下,「副刊」的繁榮便會給人們以假象:一方面是人性已獲得空前解放,壓抑被破除,生活不僅五彩斑斕而且在不斷取得進步;另一方面則是憂慮在滋長——認為當今時代的一切道德墮落皆是由慾望、市場和低卑的物質生活追求所引發,其證據即在於「副刊式」文化氾濫及膚淺愚昧之表達:罔顧現實真相,陶醉於私生活之暫時福利和快樂,喪失最起碼的倫理原則,更遑論信仰?

  從表面看起來事情確乎如此,但操縱或導致這一切現象的「背後的手」並沒有被真正揭發——副刊作為一種文化和歷史處境的「隱喻」,它本身擔當不起這個責任。副刊不是知識分子或其它認為自己有良知的人士發表聲明的合適場所,也不是好事之徒或富有蠱惑力的蒙面客刊布觀點的留言牆——它屬於謙謙君子,安居樂業的小市民,粗通文墨的良家婦女和與世無爭的賦閒散淡之人。只要不貿然進入那個不透明的公共領域,副刊一般是不設防的。副刊和它的作者都明白,它的透明性基礎在於它的「無關緊要」,只有無關緊要的話題,才能在此獲得較為自由充分的透明表達。副刊向感性和趣味開放,卻不向獨立思想開放,因為獨立思想的本性天然傾向於有挑戰性和危險性,這的確不是副刊所願意染指的。至於別的版面和欄目容不容許自由的獨立思想,那可不是副刊的事!後謊言時代雖然還勉力維持著「全能主義」的國家信心,但要由它來包辦一切已力所不逮;它雖然還不準備向「公民」開放自主權和表達權,但已不得不向「市民」開放自主權和表達權(在本文中,「市民」和「公民」具有不同的含義,應當一目瞭然)。那麼,在「市民表達」受到鼓勵的當前,副刊中究竟有些什麼事物、價值和想像,被敘述與被宣揚?

  副刊雖然同樣處在壟斷和「中心空缺」之下各級科層的監視範圍,它相對擁有較多的自由題材及多樣性風格,這是由它蕪雜的素材來源和私人趣味決定的。副刊滿足於日常生活的紀錄和懷想,有最為斑駁的文體,繁盛,光滑,令人愉悅,適合一切「淺思想」的發揮和傳誦。正如人們的現實本身,如果不讓人們說真話人們就說笑話,不讓人們沉重人們就輕佻,不讓人們接觸真相人們就尋夢,不讓人們參與社會人們就逃回家中——副刊的基本主題正是笑話、輕佻、尋夢和私人生活,副刊正是這種犬儒類型的日常生活之寫照,一種寄生的通俗的修辭,盡量引發對眼前生活的熱愛,而不是思考。與新聞報道不同,副刊上的閒文余墨,並非由權力意志壟斷,也無需客觀如實的承諾,它僅僅提供感性趣味並且總是恰到好處地挑逗人們臨時被喚起的好奇心,讀後就迅速將之遺忘。一個並置的錯覺是:副刊有時也會扮演大眾論壇的角色,談論的都是一些瑣碎題目,這些題目本來不乏價值,但一旦只有在這類題目中人們充分享受言論自由的快感,那就不僅諷刺而且令人齒寒——當然,副刊還是給人的愉悅更多,在這樣的時代,不努力尋找愉悅又能如何?儘管這愉悅顯得卑微,至少還可以分享其中的一絲安撫。而那種似是而非的大眾論壇,人人都能插一手,雖然不涉及大是大非,不過那種人言言殊的雜語風格,正同人們喧嘩不已的庸常現實具有相似性。

  言論自由向副刊化方向的轉移,是後謊言時代的一個傑作,因為言論自由的地下化是隱性的,不在場的;而言論自由的副刊化則是花團錦簇之文化表象的另一奇觀:不僅有說的自由,還有發表的自由。但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無足輕重,只有「中心空缺」以及金字塔狀的科層管制才是決定性的存在,雖然它並不出面干預副刊也不經常炫耀權力意志,可是生活在這個時代中的人們全知道:它是無所不在的。

  【注】本文在寫作中受惠於馬克思、阿倫特、哈維爾和齊澤克的某些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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