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乃曹雪芹之原「字」原味



作者:展靜
文章來源:《紅樓夢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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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曦鐘先生在《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三期《「仍」字釋疑》文中言: 「 上述《紅樓夢》中的兩個 『 仍 ' 字,自然也相當於 『 乃 ' 字無疑了。 」

  筆者以為,這是誤解曹雪芹 「 仍 」 字義。曹雪芹在這兩處 「 仍 」 字仍作 「 仍然、依舊 」 義,並不通 「 乃 」 字用。以下拙見,就教於陳先生及專家。

  現根據陳文所引庚辰本二十三回照抄如下:

  如今早(且)說賈元春,因在宮中自編大觀園題詠之後,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致,自己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謬(寥)落。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到 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 ,未免賈母王夫人憂愁,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想畢,遂命太監夏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床帳(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另據陳文所引歐陽健先生語: 「 故程本作 『 命寶玉 也 隨進去讀書 ' ,脂本改 『 也 ' 為 『 仍 ' ,更是錯上加錯,不僅說明庚辰本晚於程本,而且簡直就是直接依據程甲本抄錄而竄行脫文的。 」 (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陳先生在文中解 「 只管 」 為 「 儘管 」 義,解釋庚辰本脫文事,筆者都認同。本文只單說這個 「 仍 」 字。

  也許我生性愚鈍,我對陳曦鐘先生的話 「 仍 」 通 「 乃 」 和歐陽健先生的話 「 仍 」 改 「 也 」 看不明白。但我看曹雪芹的話倒看得明白。這個 「 仍 」 字照應前文 「 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 」 。這話很明白,元春知道(理解)寶玉和姐妹們(含釵黛等)一塊兒吃住玩耍,作詩聚會等,離不開姐妹們。如第七十一回,寶玉說:「我能夠和 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 這次,元春命(讓)寶玉仍隨眾姐妹一起進園,也就是 「 仍然、依舊 」 讓寶玉和眾姐妹在一起之意。 這一段話也是照應前不久(第十七十八回)元妃省親一段話: 「 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每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前,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形有如母子。 」 元妃見了寶玉, 「 攜手攔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 『 比先竟長了好些。 ' 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 元妃對寶玉 「 憐愛 」 有加,也瞭解寶玉和眾姐妹分不開,元妃有意讓寶玉 「 仍 」 (仍然、依舊)和眾姐妹在一起,不讓寶玉和眾姐妹分離,免得寶玉 「 冷清 」 。這也是元妃讓眾姐妹替代自己離去的空缺,代為照顧陪伴寶玉之意。這個 「 仍 」 字充分體現了長姊元春的一片 「 憐愛 」 之心。曹雪芹下一 「 仍 」 字,含意豐富,這對瞭解元春心事寶玉性情及寶玉和元春和眾姐妹的關係很有意義。另外, 「 也隨 」 含意是寶玉 「 隨從 」 眾姐妹進園, 「 仍隨 」 含意是寶玉和眾姐妹 「 一塊兒 」 進園。 「 也隨 」 是附屬關係, 「 仍隨 」 是並列關係。元春原意是要寶玉仍和眾姐妹一塊兒進園,不是程高所謂 「 也隨 」 (跟隨)眾姐妹進園。 「 也隨 」 把寶玉降格為低眾姐妹一個檔次,不合曹公原意。歸結起來就二句話,元春意:寶玉原來就和眾姐妹一起,現在仍和眾姐妹在一起。

  如按 「 乃 」 字 「 也 」 字解,以上意義全無體現。 「 乃 」 為誤解, 「 也 」 為 「 呆看 」 (脂批),全沒讀懂曹公原文原字原意。程高比曹雪芹低一個層次,也體現在這個字上。歐陽健等人拿這個 「 仍 」 字作文章,是找錯了對象,使自己落入到了 「 呆看 」 這個層次。相反, 「 仍 」 字仍能體現 「 脂前程後 」 。 「 仍 」 只會(程高)改為 「 也 」 ,往低層次俗字改; 「 也 」 不會改為 「 仍 」 ,往高層次雅字改,沒人(含批者抄手)有這個水平,只有原作者曹雪芹有這個情懷。曹公原 「 字 」 原味 ——「 仍 」 也。曹公的字是 「 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 」 (脂批),此一證也;曹公的文字往往 「 一筆作二三筆用 」 (脂批),此亦一證也。

  再看第二例。第四十一回:

   妙玉斟了一 盞 給黛玉。 仍 將 前番 自己常日喫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

  這裡的 「 仍 」 仍然是 「 仍然、依舊 」 之意,而不是陳文的 「 仍 」 通 「 乃 」——「 於是、然後 」 之意。

  依原文理解,作者之意,妙玉 「 前番 」 (前次)曾將 「 自己常日喫茶的綠玉斗斟茶與寶玉 」 。前次沒有明文寫,這裡暗筆(補文)交待。這是曹雪芹慣用的 「 狡獪 」 之筆,搖曳 「 生姿 」 (周春語)。怎麼玩味是讀書人的事。連大某山人也評曰: 「『 仍 ' 字可思,況繼 『 前番 ' 兩字乎! 」 古人更知通假字,為何不作 「 乃 」 字思。

  如果結合全書來看,用 「 仍 」 字是正確的。寶玉和妙玉的關係另有一番意味。此次寶妙初次會面,但兩人卻很熟,以前必有交往,這是暗文。妙玉有潔癖,卻用自己喫茶的綠玉斗斟茶與寶玉,說明二人關係很親密,非同尋常。非同尋常就非一日之功,可思。為說清楚這個 「 仍 」 字,略說幾句寶妙關係。

  妙玉的判詞是:

   欲潔何曾潔 , 雲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妙玉的歌詞裡有二句: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妙玉雖為尼,但帶髮修行,有才有貌,凡心不死,青春騷動。最終:潔落空,空有潔,下場悲,公子歎。

  寶玉是什麼樣的人,本人另有專文探析寶玉的 「 情 」「 色 」「 意 」「 淫 」 多色性格 —— 寶玉乃 「 五色花紋纏護 」 的 「 寶玉 」 。拙文探析寶玉的 「 情愛 」 (黛) 「 情色 」 (釵湘妙卿鳳) 「 情意 」 (晴平釧鵑鴛等) 「 情淫 」 (襲等)。寶玉是多情癡情泛情之人,是情種,柔情萬種。這裡別的不講,單講寶玉和妙玉就有一種情色的模糊關係。書中也多次點到,只舉二例。

  第五十回。

  李紈對寶玉說: 「 ……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她。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 」 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

  似乎眾人也知道寶玉和妙玉關係不一般。 「 又雅又有趣 」 ,指寶妙關係特別又不傷大雅。而多數人 「 可厭妙玉為人 」 ,反過來說是妙玉也 「 厭 」 眾人,但妙玉為何不 「 厭 」 寶玉,這裡面有文章 —— 此皆是暗文。而寶玉樂意(正中下懷)去折梅,一折就能折回梅來。當然,折梅也是虛寫,讀者並不知道寶玉折梅和妙玉如何 「 情 」 一番。曹雪芹寫寶妙關係總是點到為止,留下想像空間。以寶玉的(天然) 「 調情 」 藝術和飄逸神采,妙玉定坐薄團不住。

  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妙玉叫人給寶玉送粉簽,上面寫著: 「 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 」 。寶玉鄭重其事相當認真的回帖,還親自送去。回帖雲 「 檻內人寶玉薰沐謹拜。 」

  妙玉不向別人 「 遙叩芳辰 」 ,專向寶玉 「 祝你生日快樂 」 ,可見妙玉心中時有寶玉,或者說,寶玉在妙玉心中有份量。妙玉人在 「 檻外 」 ,心在 「 檻內 」 ;寶玉人在 「 檻內 」 ,心通 「 檻外 」 ,二人打通 「 檻外 」「 檻內 」 ,此亦是曹雪芹一生花妙筆也,給二人增色不少,也是表現寶妙二人性格的豐富性。實際上這也是曹雪芹寫出(頌揚)妙玉壓抑不住的人性人情,是曹雪芹反對封建桎梏的一種情緒洩漏。

  現在回過頭來談妙玉的 「 仍 」 字,就好解了。曹雪芹在這裡點一個 「 仍 」 字,是和前後文照應貫通的,是符合寶玉妙玉性情及事態的,很順當,很有意味,也很好理解。如把 「 仍 」 字按 「 乃 」 字解,意味全無,跟前後文的關係這裡就斷了線,曹公點到為止的藝術氛圍也蕩然無存。

  再:如按 「 乃 」 字解, 「 前番 」 二字多餘,贅語;按 「 仍 」 字用, 「 前番 」 二字才有著落。 「 仍 」 和 「 前番 」 照應。

  另,還有一例,和以上兩個「仍」字用法類似。第二十一回,「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庚辰本程本同)。查前文,這是湘雲第一次正式露面出場,明文寫到湘雲之事(第五回判詞圖讖歌曲暗指到湘雲和第十三回《葬可卿》「史鼎夫人來弔唁」脂批有「伏史湘雲」語)。這裡,曹雪芹用「切入」法(當今現代派電影手法,二百多年前曹公已用),把湘雲硬「切」進來。但看二十、二十一回,湘雲卻和賈家和眾姐妹和寶玉很熟(不煩舉例),是賈家的常客,所以曹雪芹寫「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也就是湘雲仍然和以前一樣往黛玉房中安歇。這和前後文是貫通照應的。這個「仍」字省去多少篇幅,點出多少暗文。此三「仍」字意味深長,藝術效果獨特,是曹雪芹的一個筆法。

  寫到這裡,想起《紅樓夢》裡怎樣用 「 乃 」 字。僅查了第一回,就說明了問題;當然,也查了第一回的 「 仍 」 字。第一回用 「 乃 」 字十五例。為避免行文累贅,只舉前五例:

「 乃 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 」

「 二仙知不可強制, 乃 歎道:…… 」 。

「 石頭聽了,喜之不盡, 乃 問道:…… 」

「 空空道人 乃 從頭一看, 」

「 乃 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 」

  第一回用 「 仍 」 字一例 :

「 雨村收了銀子,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 仍 是吃酒笑談。 」

  從第一回可看出,作者 「 仍 」「 乃 」 並不通用,意義分明。 「 仍 」「 乃 」 可通用,但曹雪芹在《紅樓夢》中 「 仍 」「 乃 」 不通用。在古代, 「 仍 」 通 「 乃 」 一般是在文言文中,如陳文舉例。曹雪芹創作《紅樓夢》主要以北京地區的生活語言(口語)提練藝術加工而成,可稱白話小說(相對於文言文),所以 「 仍 」 不好通 「 乃 」 。二字各司其義,理所當然。

  曹雪芹是文字文學大師,是精通文字用法和善用語言表現的,當然懂得 「 仍 」「 乃 」 如何適用。曹雪芹情感情思豐富複雜,不可以常人常規眼光看之。不可強解 「 仍 」 通 「 乃 」 ,以俯就程高、歐陽健等先生 「 仍 」 錯之意。我們有時只有望曹興歎,不可 「 削足適履 」 ,或佛頭著糞。《紅樓夢》中確有些矛盾之處,含混之處,只有按曹雪芹原意本意理解,不可曲解誤解他意。



2005 年 6 月 2 日

(此文原載《紅樓夢學刊》2006.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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