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儒學與現代化的哲學反省



作者:林安梧
文章來源:國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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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梧,2002年6月,中日儒學與現代化的哲學省察:「情實理性、氣的感通」與「儀式理性、神道儀軌」--由李澤厚「中日文化心理比較試說略稿」一文引發的檢討,國文學報,31期,頁53-79,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台北。)

中日儒學與現代化的哲學省察

︰「情實理性、氣的感通」與「儀式理性、神道儀軌」

--------由李澤厚<中日文化心理比較試說略稿>一文引發的檢討



林安梧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所教授



提要:

本文旨在經由一宏觀的對比,指出中國文化中之重「情實理性」與「氣的感通」而日本文化則重「儀式理性」與「神道儀軌」,而此又與中日雙方所重的「血緣性縱貫軸」彼此互有異同,中國「內容性的血緣性」,而日本則是一「儀式性的血緣性」,一者重「根源─生長」的關係,而一者重「君父─僕從」的關係。這裡隱含著「一體之仁」與「有禮無體」的對比。深層言之,中國主張天地人交與參贊為一個整體,達到天人合一的境地,日本之天人合一則是趨向於一絕對的無,上遂於至高無上的神道。 再者,筆者藉由韋伯的論述,闡釋了西方現代化及資本主義化的心源動力,並區分出「生發的」、「學習的」、「調節的」等三個不同的層面,以之論述彼與現代化的關聯。最後,則對於中日現代化其所相關的心源動力,做一深層反思。



本文:



壹、中國文化中的「情實理性」與「氣的感通」

1997-98年李澤厚先生來台灣訪問,並完成了<中日文化心理比較試說略稿>[1][1],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特別為此開了一次小型研討會,席間引發了熱烈的討論。筆者以為此文頗有其洞見,值得繼續討論,便寫這篇文章來做為回應。

首先李氏(即李澤厚先生,以下稱乎仿此)指出「中日儒學在各自文化中的實際位置頗不相同」。李氏言:

「……所有這些,顯現出儒學遠不僅是某些思想家們或精英階層的書齋理論、思辨體系、道德文章,而且它已成為規範整個社會活動和人們行為準則和指南。並且「百姓日用而不知」,由文化而心理,不僅極大地支配和影響了人們的思想、理解與認識,而且也作用於人們的情感、想像和信仰,構成了內在心理的某種情理結構。正是它,支配著我所謂以「實用理性」、「樂感文化」為特徵的中國人的「一個世界」的人生觀和宇宙觀。儒學之所以在中國文化中成為主幹或處於核心地位,簡而言之,我以為主要就在這裡。」[2][2]

關於「儒學之做為中國文化的主幹」,近年來,陳鼓應先生大談「道家主幹說」,也有以「儒道互補說」為論者。[3][3]我個人則以為「儒、道」兩家,就其文化土壤言,都與巫祝傳統或薩滿信仰密切相關,道家由此轉向「自然氣化論」的系統,而儒家則順著殷周之際的人文悸動,由周代的宗法封建所形成的「血緣性縱貫軸」以為思考的基底,並不忘本源的轉向「道德創生論」的系統之建立。但兩者都是「一個世界」的見地,將「人」置於「天、地」之間,天、地、人三者合稱「三才」,人可以參贊天地之化育。這參贊落在人文界,則離不開「血緣宗法」,離不開「孝悌人倫」,然而這樣的人文是包蘊於「自然天地」之中的,人文並不是去從自然中剜出個什麼來,而是參與之、點化之、創造之、成全之,人文與自然是關聯為一個整體的。[4][4]

我這麼說,並不是說道家的自然氣化論、儒家的道德創生論,就構成了中國文化的主流。其實,中國文化的構成是多元而且複雜的,要做一總體而概括的考察最不能忽略的是人們原先對於「大自然」的理解,另者則是人總處在「社會結構與脈絡」之中。前者,表現的是「巫祝傳統」與「薩滿信仰」,後者則是由「血緣性的自然連結」和著「宰制性的政治連結」, 而又要求有一「人格性的道德連結」,這樣所構成的「血緣性的縱貫軸」。[5][5]談儒、道兩家,乃至中國其他各家的思想皆當以此為根柢,不能忽略。

若架空的只談儒、道兩家,忽略了這根柢,這是不當的。要是不區別出來這兩個層次,籠統的都視之為儒家或道家,或儒、道兩家,都犯了一種「擴大化」(或狹隘化)的解釋。在這種擴大化(或狹隘化)的解釋下,再加上文化帝國主義的霸權,以本質論式的思維方法論行之,則中國文化、 儒、道兩家都一無是處了。這也是一般反傳統主義及其近似的論述,所常 犯的錯誤。[6][6]當然,李氏於此是完全清楚,而且可以避免的。

關於「實用理性」,李氏原用的是「實踐理性」(Practical Reason), 但為了避免與康德(I.Kant)之用法混淆,才將之更動為「實用理性」。但這麼一來,極易與杜威(J.Deway)所說的「實用主義」(Pragmatism)聯想在一起,而有所誤解。[7][7]這反而不如使用「實踐理性」來得好,或者,我建議可以改稱「情實理性」。因為中國人一談「事」,是說「事情」;一說「實」,是說「實情」或者「情實」;中國人的對於事實的認知與實踐總是含著「情」而說的,其理性的作用亦非由主體指向於對象,而去把握對像這樣的活動而已,而是主體與對像交與為一個整體。它所體現的不是對像化的認知,而是主客為一的體會。理解活動如此,實踐活動亦是如此,因此,以「情實理性」替代之或許較佳。

相對而言,我亦以「氣的感通」一語來詮解李氏的「樂感文化」。李氏用「實用理性」、「樂感文化」來概括,實則是以之來詮解儒家的「禮、樂」,這大體是準確而傳神的。我用「氣的感通」一詞來詮解,則不限於「樂感文化」,而是回到整個巫祝薩滿的傳統,並考察「絕地天之通」背後所隱含的「天人、物我、人己」的「連續性」(Continuity),並探索此 連續性的可能解釋,而借用「氣的感通」一詞以闡明之。相對於此「氣的 感通」,我以為西方文化心理可以「言說的論定」一詞表之。「言說」是 指向對像而論定,「氣」則是超乎言說之上,強調的是主客交融而不可分。[8][8]我曾舉《舊約、創世紀》的「上帝說有光就有了光,於是把它分成白晝跟黑夜」與孔老夫子於《論語》中所說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做一強烈對比。[9][9]再者,「氣的感通」不只可用來解釋巫祝薩滿的傳統,亦可以連著中國傳統中「血緣性的縱貫軸」來理解,這是一致的,他們都可以放在李氏所謂的「一個世界」下來理解。



李氏又說:

「日本情況,似頗為不同。儒學並非日本文化的主幹或核心,其主幹或核心是其本土的大和魂或大和精神。『和魂漢材』正如『和魂洋材』一樣,儒學只是被吸收吸取作為某種適用的工具,其作用、地位和特徵與中國相比較,有極大的差異。」[10][10]

「……如中材正直所說,『中國的道德主義,所謂孔孟之教,儒者之道,即使在我國,從應仁之朝至今,雖盛衰興廢,因時不一,上從朝廷百官,下至閭巷百姓,幾乎是自覺遵守執行,使秩序得到維持』。在這裡,儒學主要做用在於「維持」社會「秩序」的外在「執行」性(如士農工商的等級)。這種政治──社會領域內對儒學體制的某些吸收,對日本文化心理深層並無任何重大影響。儒學「天道」的非人格神的特徵絲毫沒有動搖日本人對原有神道的信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的中國儒學觀念倒可以增強人們對天皇神的崇拜。」[11][11]

無疑地,儒學在中國與在日本當然不同,因儒學之於中國言是本土、自產,之於日本則是非本土而外來的﹔當然日本近世儒教的形成是極為複雜難理的,朱子陽明都有著深切而廣遠的影響。[12][12]但李氏對於中材正直所說的解讀,顯然地做了些創造轉化,因如彼所言,我們實在很難說「在這裡,儒學主要做用在於「維持」社會「秩序」的外在「執行」性(如士農工商的等級)。這種政治──社會領域內對儒學體制的某些吸收,對日本文化心理深層並無任何重大影響。」其實,儒學對於日本是有極大影響的,只是這影響特別與其「神道信仰」結合在一起罷了。李氏說「儒學『天道』的非人格神的特徵絲毫沒有動搖日本人對原有神道的信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的中國儒學觀念倒可以增強人們對天皇神的崇拜。」這對了一半,因為儒學「天道」的非人格神特徵,本來就不會動搖日本人對原有神道的信仰,而且天道的信仰就含有某種層面的神秘主義(Mysticism),中國文化傳統所強調的「情實理性」、「氣的感通」,是不悖離神祕主義的。這都總結於「天人、物我、人己」通而為一的「一體觀」之中。只是這樣的一體觀與日本的神道信仰本質上並不相同,前者仍然是「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的傳統,後者則指向「神道天皇」為至上的傳統。這間接的與兩方的「公」、「私」觀念密切相關,而各有異同。並且與其邁向「現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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