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克納的交響曲



布魯克納其實生活在瓦格納——勃拉姆斯的時代,他比瓦格納小11歲,比勃拉姆斯大9歲,他是瓦格納的信徒,自然而然就成為了勃拉姆斯的敵手。但是,音樂史卻將他置於與馬勒對比的單元,歸入後期浪漫主義。其實,他比馬勒大36歲,他去世時,馬勒剛完成他的《第三交響曲》。

「馬勒的音樂是世俗的,布魯克納的音樂是宗教的。」這是因為,馬勒嚮往與歌頌上帝,都是為了在痛苦掙扎中尋找充滿誘惑的「超現實」,本質上,他是一個浪漫的感傷主義者。布魯克納則是從唱詩班、演奏教堂的管風琴走入的音樂殿堂,雖然後來當上了維也納音樂學院的管風琴及音樂理論教授,但他首先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不同的精神訴求,決定了馬勒的交響曲,基本都以他青年時代開始創作的聲樂套曲《少年的魔角》為延展基礎,其中充滿迷惘的詩意。布魯克納交響曲的基礎,則基本都來自他早期創作的四首彌撒曲,是對上帝真摯的膜拜。布魯克納是在創作了這四首彌撒曲及一首安魂曲後,38歲後才開始創作交響曲,而馬勒28歲已經完成了他的《第一交響曲》。

布魯克納1824年9月4日出生在上奧地利接近林茨的一個小鎮安斯費爾頓(Ansfelden),1896年10月11日病逝於維也納宮廷居所中,活了72歲,棺木安放於他家鄉的聖弗洛裡安(St Florian)教堂。他13歲就進這裡的唱詩班,24歲成為這裡的管風琴師,遷往林茨、維也納後,仍時時回這裡,許多重要作品都誕生在這裡。他的遺體現在就長眠在他曾經常演奏的那架管風琴下,這是他遺囑中唯一的要求。

布魯克納是一位優秀的管風琴演奏家,他與巴赫一樣,視管風琴為向上帝傾訴的工具,這傾訴移植到交響曲中,就變成感人而雄渾的絃樂持續低音。他要尋找的和聲,則是類似管風琴對教堂莊嚴的拱頂呼喚的那種效果。感人的真摯的傾訴與竭盡全力要構建的令人肅然起敬的空間感,這構成了他交響曲中特有的雄厚。他確實缺少馬勒那樣的旋律天賦,這使他的音樂中很少有那種流暢到特別舒展的線條;他的交響曲中也確實少見馬勒那樣的詩意盎然,他總是執拗、不厭其煩地重複著一個方向,一如他自己質樸而單純的人格。

布魯克納的一生,與馬勒一樣,最主要作品就是十首交響曲。在九首編號之外,他還有一首早期所作的第0號,但第九號未完成,僅三個樂章,就無心再完成。馬勒的《第十交響曲》原計劃有五個樂章,但最後的十年,也只完成了一個柔板樂章。再對比一下他們的創作歷程:馬勒從1884到1910年,用26年作成九首交響曲。布魯克納從1862年起到1894年,則用了32年,每一首作品都反覆改訂,這也構成了他一些作品的演出困難。他的第一、第四、第八交響曲,都有兩種不同的版本;《第二交響曲》有三種不同版本;《第三交響曲》竟有四種不同的版本!

其實,布魯克納音樂中一個潛在問題就是,他的每一首交響曲創作幾乎都籠罩在當時對他的批評、責疑中。勃拉姆斯是視他為「古典主義的災難」的,很霸道地認為他「膨脹了古典主義的外殼,走私進了瓦格納元素」。應該說,布魯克納生前,一直生活在對他不公正的這種重壓之下,他每一首交響曲,都是疑慮中反覆自我懷疑的結果,且剛完成又疑慮重重地重新修改。這正是他的音樂素材往往得不到舒展的很重要原因。他的交響曲中,表達最流暢的無疑是《第七交響曲》,這也是他的交響曲中,首演最順利,最成功的一首。

我是既喜歡馬勒音樂中敏銳的感傷與詩意,也喜歡布魯克納音樂中難得的渾厚與莊嚴。馬勒的細膩,是玫瑰色朝霧中花草都沾滿晶瑩露珠的感覺;布魯克納的細膩,則是陽光照透草地或星空變得特別空曠的那種感覺。在布魯克納的音樂中,有幾個固定元素是:沉痛,孕育,感恩與莊嚴,他的音樂即使有衝突,也是反思自我中的衝突,絕無馬勒那種神經質與撕裂感。他的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常以厚重沉痛為開頭,但這沉痛並非延向深重的苦痛,卻總是對一種執著尋求的孕育,會越孕育越美好、越孕育越具力量。第二樂章的莊嚴柔板,常是在寧靜中虔誠的傾訴,它引向恬靜的田園景象,常為寄托對神示的仰望。第三樂章諧謔曲,常對自己有一種有力的自我否定,中間會穿插精妙的蘭德勒舞曲。終樂章則是對陰霾的踐踏與戰勝,最後霞光四射、鼓號齊鳴中奏響眾讚歌,一切都沐浴在上帝普照的聖光之中。他的音樂的精華處,就在感人的不斷昇華的虔誠及那些特別精妙地表現永恆神秘的段落。

布魯克納的交響曲中,我最喜歡第七與第八,尤其是第八。我喜歡《第七交響曲》前兩個樂章合起來的輓歌氣質,那種在沉痛、冥想中源源不斷昇華的力量,真是特別令人震撼的意志力。而《第八交響曲》,我感覺有一種特別沉著的,像黑絲絨般的悲劇基調。長達25分多鐘的柔板樂章,是他創作的巔峰,那種在黑暗中面對星光璀璨,等待啟示降臨的夢境般神秘與寧靜,太令人著迷了。靜到了極點的那種清風翩翩起舞,圓號又帶來悠遠的莊嚴,其意境真是馬勒絕無可能達到的。

因為這《第八交響曲》成了布魯克納的一座紀念碑,《第九交響曲》我以為就完全可忽略。布魯克納是不會有馬勒那樣感人、哀婉的告別的,之所以《第九交響曲》寫到第三樂章的柔板他就終止了,我以為,他是覺得表達能力已經掏空了,窮盡了。事實上,即使第三樂章的柔板,他也沒再找到那種精妙到令他自己入迷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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