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天下》篇為《莊子》各派理論之總結



作者:王青
文章來源:世紀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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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認為:天下篇中論及的五派十子的思想在《莊子》中均有反映,它是《莊子》各派理論的一個總結。《莊子》一書乃是莊子、老子、宋鈃、彭蒙、墨子五家作品的彙集,所以全書表現出的思想十分複雜又時有矛盾。



《莊子·天下》篇以文筆類同的程式論述了墨子、禽滑厘、宋鈃、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尹、老聃、莊子共五派十子,附帶敘及名家的惠施和公孫龍等。如果我們把它看作是對戰國年間學術派別的綜述的話,此篇的取捨不能不說是有些奇怪的。第一,它沒有重點論述春秋戰國時期影響最大的學術派別——儒家。第二,它對楊朱、陰陽家、法家等派別無一字道及。此點前人早有疑問,羅根澤先生說:「我以為孟荀兩大師,似乎應當特別論述,不應當泯沒在死讀『死書六藝』的縉紳先生之內。我們退一步言,孟荀的可以附在這裡,而陰陽家的鄒衍之屬、法家的商韓之屬,也不應當一字不提。」[1]因此,他得出的結論是《天下》篇為莊子自作。羅根澤先生的疑問是有道理的,但他的解答卻是錯誤的。《天下》篇論及公孫龍,顯見是作於公孫龍成名之後。公孫龍事跡可考者最早見於公元前283年,公孫龍說燕昭王偃兵(見《呂氏春秋·去尤》篇)。公元前257年,邯鄲圍解,公孫龍曾勸平原君不受封(見《史記·平原君列傳》)。過後幾年,鄒衍過趙,說平原君以至道,導致公孫龍失寵,隨即平原君就謝世了。所以,公孫龍之死最早也應在平原君死之後,即公元前250年左右。如定公孫龍年七十而死、三十成名,那麼成名之時當在公元前290年前後,而莊子之死至遲也當在公元前290年前後。這樣看來,莊子自作《天下》篇的可能性可謂微乎其微。

《天下》篇的創作年代學術界一般認為最早也應在戰國末年,如此,它不論及當時影響甚大的孟、荀、鄒、韓之屬就不易解釋。我以為,《天下》篇實際上並不是泛泛而論先秦學術派別,它既然處於《莊子》一書之末,則似乎應該有後記一類的性質。它是對《莊子》一書中涉及到的各派學說作一個總結,在《天下》篇中提到的各家理論都能在《莊子》本書中找到。下面我們分別論述。



《莊子》一書中含有老子一派的作品,羅根澤先生對此曾有詳細的考證。他認為《庚桑楚》、《知北遊》、《至樂》就為老子一派所作[2]。這雖非定論,但它們與《老子》一書的關係密切卻是不難看出的。所以,本文著重考察《天下》篇中關於宋鈃、彭蒙、墨子三派的論述。

《天下》篇在談到宋鈃、尹文時說: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苛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歡。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 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捨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3]。

比較起來,《人間世》的前三章與宋尹學說內容相通,如出一轍。從葉國慶開始即懷疑此三章與莊子思想不合,張恆壽先生則認為它是宋尹學派所作,此說甚是。宋尹學派的特點之一是「願天下安寧以活命」「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並「以此周行海內,上說下教」。《人間世》起首顏回請行,說是:「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這種行為正符合宋尹學派的的作風。其二,宋尹學派是強調「不苛於人,不忮於眾」的,孔子在回答顏回時,認為他「殆往而諫」,是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然而,「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這對於衛君來說是「苛於人」,對於衛國大臣來說,則是「忮於眾」,所以,「必死於暴人之前」。孔子提出的避免受害之道是「心齋」。「心齋」的精義是「虛而待物」「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而宋尹學派的第三個特點正是「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成玄英疏曰:「發語吐辭,每令心容萬物,即名此容受而為心行。」),而且「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慾寡淺為內」。可見,《人間世》前三章實為宋尹學派理論的發揮;也就是說,《天下》篇所論,在《莊子》內確有所本。

《天下》篇論述彭蒙、田駢、慎到的學說時說: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

傅斯年先生認為《齊物論》為慎到所作,因為一、《齊物論》在《莊子》中獨成一格,其文詞風格與他篇不同。二、思想決然無主,不似他篇睥睨眾家。三、《天下》篇中「棄知去己」「捨是與非」「塊不失道」等義,與《齊物論》思想吻合,「齊萬物以為首」,正是篇名所自出。四、《莊子》各篇只有此篇名「論」,在此之前的著作,亦未有以「論」名篇。《史記·孟荀列傳》曰:「慎到著《十二論》。」《齊物論》可能乃慎到十二論之首[4]。傅斯年的觀點沒有被多數學者所接受。張恆壽先生認為莊子同樣有「不譴是非」「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的思想,《齊物論》更符合莊子思想,仍應歸於莊子所作[5]。儘管如此,傅斯年的意見依然不容忽視,因為《齊物論》與彭、田、慎理論相合不止「齊萬物」「一死生」這一點,《天下》篇介紹此派時所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能在《齊物論》中找到註解,下面分別論之。

《天下》篇說,彭蒙、田駢、慎到的理論是「齊萬物以為首」,《齊物論》反覆申論:「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夫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很顯然,這是對人我萬物平等觀的具體闡述。《天下》篇正是據此概括出彭蒙等的理論。

《齊物論》有云:「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醞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6]而《天下》篇正曰彭蒙、田駢、慎到的理論是「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二者如出一轍。

《齊物論》有云:「道惡乎而不存?」「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道未始有封」等,強調「道」是無始無終,存在於一切事物,但又超於一切物之外的實體,因此,它不能分辨,一有分辨、是非,道就出現虧損:「是非之彰,道之所以虧者」;「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夫大道不稱 ,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謙,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 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而《天下》篇說彭蒙等的理論是:「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辨之。」正是對以上觀點的概括。

《天下》篇曰:「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即不起思慮,不求智謀,對於事物沒有(主觀好惡)的選擇,參與事物的變化活動。而《齊物論》中同樣充滿了對智謀思慮的否定。它說:「故止其所不知,止矣。」還說:「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 。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按陳鼓應的翻譯,它的意思是:迷亂世人的炫耀,乃是聖人所要摒棄的。所以聖人不用知見辯說誇示於人,而寄寓在各物自身的功分上,這就叫「以明」。「不用而寓諸庸」正是「不顧於慮,不謀於知,與物俱往」之意。

《天下》篇云:「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齊物論》中王倪對嚙缺說:「且吾嘗試問乎女……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此正是「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的發揮。彭、田、慎的理論與《齊物論》如此契合,絕非偶然。《天下》篇所論的莊子學說與《齊物論》就顯然不像上兩者那麼如出一轍。只是傅斯年斷定《齊物論》為慎到所作則稍論據不足。我覺得,根據《天下》篇說慎到是「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輐斷,與物宛轉;捨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這一點,《駢拇》、《胠篋》、《盜跖》、《馬蹄》諸篇頗像是慎到後學所作。深受慎到影響的韓非會有《五蠹》這樣峻刻峭厲的文章,慎到有些激進的後學並不奇怪。總之,《天下》篇論彭蒙、田駢、慎到的理論在《莊子》內也有所本。



《莊子》一書中有莊、老學派的作品,不會有很大的疑問;上面我們又論證了《莊子》此書同樣有宋、彭派的作品,但如果《莊子》僅有此四派作品,而《天下》篇又單挑與《莊子》毫無關係的墨子來論述,就顯然得有些不可思議了。這一種可能是《天下》篇作者信手拈來,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另一種解釋就是《莊子》中同樣有墨家後學的作品。這得作些較為詳細的考證。

首先,我們應瞭解今天所能見到的《莊子》一書已非全本,它已經過了後人有意識的刪削與整理。《漢書·藝文志·道家》載「《莊子》五十二篇」。《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言:「莊子……著書十餘萬言。」直到魏晉年間,司馬彪、孟氏注本依然是五十二篇。然今本《莊子》僅三十三篇,字數僅六萬餘,這是經過向秀、郭像有意識刪削而成的。日本高山寺本《莊子》殘卷裡有郭象的一段話,論及他刪削《莊子》的用意:

夫學者,尚以成性易知為德,不以能政異端為貴也。然《莊子》宏才命世,誠多英才偉詞,正言若反。故一曲之士,不能暢其宏旨,而妄竄異說,若《閼奕》、《意循》之首,《尾言》、《游易》、《子胥》之篇,凡諸巧離,若此之類,十分有三。或牽之令近,或迂之令誕,或以《山海經》,或似夢書,或出《淮南》,或辨刑名,凡諸巧雜。而參之商韻,龍蛇並御,肯辭氣鄙背,竟無深奧,而徒難知以因蒙,令誠滯乎失流。豈所以求《莊子》之意哉?故略而不存,今唯哉取長達,致存乎大體者,為三十三篇者。

這其中有不少脫字誤字,但大意是清楚的。有了這個殘卷,我們知道陸德明《釋文敘錄》中的那段話是郭象的夫子自道,也就更有說服力。可見,《莊子》一書曾經過郭象的大規模刪削。在他所刪去的文字中,固然有竄入《莊子》的他人文字,但也有一部分是郭象憑個人好惡私意去取,這就把《莊子》原有的文字刪掉了。更為關鍵的是,《天下》篇原本是為五十二篇寫的總結,現在只有三十三篇,所以有的地方變得漫無所指。

第二,墨子後學至戰國中期已漸有宗教化的趨向,至漢初更與神仙家合流。章太炎先生早就指出,神仙道教是「本諸墨氏,源遠流長。」[7]葛洪《神仙傳》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墨子年八十有二,乃歎曰:「世事已可知,榮位非常保,將委流俗以從赤松子游耳。」乃入周狄山,精思道法,想像神仙。……乃撰集其要,以為《五行記》,乃得地仙,隱居以避戰國。至漢武帝時,遣使者楊違束帛加璧以聘墨子,墨子不出。

又說孫博「晚乃好道,治墨子之術。」這些記載荒誕不稽,常被人們所忽略,但方士們不會無緣無故去依托墨子。在荒誕傳說的背後,我們可以窺見墨子後學發展的線索:墨子後學中的一派至戰國中晚期已開始貴生養神,漸與黃老道家合流;墨子成為地仙,說明墨子後學在神仙家中已佔一重要地位。早期墨家已消失於漢初,承墨子余緒的大多是方士一流人物。《隨巢子》、《田俅子》等在《漢書·藝文志》中歸入墨家類,現尚有幾條佚文存世。觀其佚文,便知葛洪所說的並非全無根據。隨巢子,《漢書·藝文志》雲是墨家弟子,《史記·自序》正義引韋昭曰:「墨子之術尚儉,隨巢子傳其術」,看來是墨子早期弟子。田俅子,據《呂氏春秋·首時》篇、《淮南子·道應》篇高注,說是齊人,學墨子之術,《漢書·藝文志》注說他「先韓子」,《呂氏春秋》、《淮南子》都記載了他與秦惠王之間的對話,其活動年代約略與莊子同時。然他們的著作根本不像《墨子》的風格。《隨巢子》有文云:

禹產於昆石,啟生於石。(《藝文類聚》卷六、《太平御覽》卷五十一引)

昔三苗大戰,龍生於廟,犬哭於市。(《太平御覽》卷九百五引)

昔三苗大戰,天命殛之。夏後受於玄宮。有大神,人面鳥身,降而福之。司祿益食而民不饑,司金益富而國家實,司命益年而民不夭,四方歸之。(《太平御覽》卷八百八十二引)

《田俅子》有文云:

黃帝時,有草生於帝庭階。若臣入朝,則草指,名曰:「屈軼」,是以佞人不敢進也。(《文選·三月三日曲水詩序》李善注引)

少皞生於稚華之渚,渚一旦化為山澤,鬱鬱蔥蔥焉。(《太平御覽》卷八百七十二引)

少昊之時,赤燕一隻,而飛集少昊氏之戶,遺其丹書。(《藝文類聚》卷九十七引)

商湯為天子,都於亳,有神手牽白狼,口銜金鉤,而入湯庭。(《藝文類聚》卷九十九引)

可見,墨子後學的作品已與《墨子》那種嚴謹樸實的作風不同,內多詭譎怪誕之談,恰如郭象所說的「迂之令誕」「似《山海經》者」,《莊子》中如果真有些類似作品,正在郭象刪去之列。

《太平御覽》中有幾條文字說是引自《墨子》而不見於今本《墨子》,如:

神機陰開,剞瀱無跡,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為民業。工人下漆而上丹則可,下丹而上漆則不可。萬事由此也。(《太平御覽》卷七五二引)

神明鉤繩者,乃巧之具也,而非所以為巧。神明之事不可智巧為也,不可以功力致也。天地所包,陰陽所驅,雨露所濡,以生萬珠。翡翠玳瑁碧玉珠,文采明良,澤若濡,摩而不玩,久而不渝,奚仲不能放,魯般不能造,此之大巧。(《太平御覽》卷七五二引)

這些文句殊不類《墨子》,但也不是一句「誤引他書」所能解釋的。這很可能是道家化了的墨子後學稱引的墨子之言,因而才有《太平御覽》的誤引,而其真正的出處最大的可能就是《莊子》。因為這些文句又分別見於《淮南子》的《齊俗》、《說山》、《泰族》等篇,而《淮南子》與《莊子》關係之密切自不待言。據清人俞正燮、日人武內義雄考證,編定《莊子》的就是淮南王劉安的門人,所以《淮南子》中暗引《莊子》的文句比比皆是,而《莊子》中的這些章節又恰恰是郭象刪卻的對象。他自稱刪去的一部分是「或出《淮南》」。綜上所述,我們有理由懷疑《莊子》書中原有墨家後學作品,只是被郭象刪掉了。

儘管郭象作了大量的刪削,但今本《莊子》仍可看得出墨子後學作品的的蛛絲馬跡,特別是在一些雜湊在一起的寓言故事裡,有的較明顯是出於墨家之手。

我們知道,莊老派作品對儒家的態度是不允溫和的,並不肆意詆毀;慎到一派如《駢拇》、《胠篋》、《馬蹄》之屬雖猛烈攻訐儒家,然其主旨是非毀儒墨楊朱一切派別;只有墨家是專攻儒家而不及其餘諸子的,所以,一些專門攻儒的寓言很可能是出自於墨派之手。《列禦寇》中有魯哀公問顏闔一節: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為貞干,國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 辭。以支為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 以上民!彼宜女與予頤與,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為後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

《墨子·非儒》中有齊景公欲封孔子而問晏子一節,晏子的回答是:「孔某盛飾容飾以蠱世,絃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以示儀,務趨翔之飾以觀眾……非所以導國先眾。」[8]兩相比較,大意一致,墨家色彩之濃重顯而易見。

《田子方》篇有「莊子見魯哀公」一段: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莊子曰: 「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履者知地形,緩佩玦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

《莊子》一書,雖說「寓言十九」,但對話人物基本上是同時代人,極少有年代上的差錯,而此段言「莊子見魯哀公」,兩者不但不同時,且莊子從未涉足過魯國,錯得明顯而且幼稚。我懷疑原文當為墨子見魯哀公。墨子為魯人,且稍後於孔子,完全有可能見到魯哀公。《墨子·公孟》有云:「公孟子載章甫、搢忽,儒服而見墨子曰:『君子服然後行乎?』子墨子曰:『行不在服。』」《田子方》中的寓言顯然為「行不在服」之意。後人為了刪去墨家作品的痕跡而妄改,才有如此明顯的年代錯誤。《外物》篇中有這樣一個故事:

儒以《詩》、《禮》發塚,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佈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

此段一是非毀儒生無行,二是諷刺當時社會上的厚葬習俗。與其他諸派不同,墨家喜歡從個人的道德品行上攻擊儒家,他們甚至不惜為此而編造歷史,如「孔丘之荊,知白公之謀而奉之以石乞,君身幾滅而白公僇。」[9]之類;而厚葬習俗也正是墨子所反對的,他曾在《節葬》篇中對「葬埋必厚,衣衾必多,文繡必繁,丘隴必巨」「金玉珠璣比乎身」的厚葬風俗進行過有力抨擊。所以,此段除墨家一派外,很難想像有更合適的作者。

在《莊子》一書中,一些看來出於道家無疑的寓言。追根溯源,也當於出於墨家。《讓王》中有「子華子見昭僖侯」一節: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 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 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 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

這一故事源出於《墨子》,《墨子·貴義》篇起首便是:

子墨子曰:「萬事莫貴於義。今謂人曰:『予子冠履,而斷子之手足,子為之乎?』必不為!何故?則冠履不若手足之貴也。又曰:『予子天下而殺子之身,子為之乎?』必不為!何故?則天下不若身之貴也。」

只不過墨子用此喻說明「萬物莫貴於義」,而《莊子》則用以說明「貴生為上」的思想而已。但墨子所用寓言原本包含了貴生為上的因素,他的後學如此發揮也是可以理解的。其他如《田子方》中有「齊桓公見鬼」一事,也是墨家「明鬼」思想背景下的產物。

除了這些寓言故事外,《莊子》中的一些片斷也能使我們窺見一二《莊子》全本的原貌。今本《繕性》中有一段文字如下: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

「夫德,和也……則天下大亂」這十二句,關鋒認為和莊子哲學大相背謬,而與宋尹學派一致[10];錢穆認為此非莊子語,亦非老子語,蓋晚世儒家學老莊者為之[11];陳鼓應認為這顯非莊子語,當刪[12]。這段文句非莊非老當無問題,然前人都讀「遍」為「偏」,因而有宋尹學派、學莊儒生所作之說。但我們用其本義即「普遍、周遍」之義,就可發現,此段文字的作者很有可能是墨家後學。道、德、仁、義、忠同樣是墨家重要思想。《墨子》全書提到「道」、「德」的地方共有一百多處,同樣也提及「仁」、「義」這些道德規範。但對「禮樂」則持否定態度。《天下》篇說墨子「毀古之禮樂」,似乎正是這段話的寫照。但是由於被郭象刪節,所以現在全文變得語氣不相連貫,意思互相矛盾。



綜上所述,《莊子》五十二篇的原本中應該包含著部分墨家後學的作品,後因郭象以為與莊子的思想有所出入,因而或刪除、或篡改,使得《天下》篇所論的墨家之學變得漫無所指,《天下》篇本身的真正用意也長時間地湮沒了。弄清楚這一事實,《天下》篇對於諸子百家的取捨也就不再是一個難以理解的疑問了。

《莊子》全書應該包括莊、老、宋、彭、墨五派的作品,循著這條線索去考察全書,對《莊子》一書複雜矛盾的思想會有一個更清楚、更正確的理解。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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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見《諸子考索》,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311頁。

[2] 《諸子考索》,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299-304頁。

[3] 郭慶藩輯,《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以下引《莊子》全同此本。

[4] 見傅斯年《誰是〈齊物論〉的作者》,《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6卷4號。

[5] 見張恆壽《莊子新探·駁〈齊物論〉為慎到作品說》,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

[6]此段原文作「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 。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文字有脫誤,依嚴靈峰校訂改正。

[7] 《章氏叢書·檢論》卷三,浙江圖書館1919年鉛印本。

[8] 《墨子閒詁》,孫詒讓著,中華書局1986年,下引《墨子》全同此本。

[9] 《墨子·非儒下》,第270頁。

[10] 見《莊子哲學討論集·〈莊子〉外雜篇初探》,中華書局1962年,第79頁。

[11] 見錢穆《莊子篡箋》,東大圖書公司1985年,第125頁。

[12]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第4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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