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論超越人生之哀樂相生
作者:何仁富
文章來源:http://www.confucius2000.com
瀏覽:278 次
摘要:唐君毅認為,人的生命不能只停留在現實的俗情世界,而必須超越到形上的價值世界以求恆定之真美善神聖。價值世界既是超驗的,又與現實世界想關涉。人在超越到價值世界的過程中,會有「天才之路」和「聖賢之路」,充滿艱難和痛苦。人生的真正安身立命之處,只能在哀樂相生的情懷中。
關鍵詞:唐君毅|超越人生|天才之路|聖賢之路|哀樂相生
唐君毅認為,「人生之所求,不外七項事,即求生存、求愛情、求名位、求真、求善、求美,與求神聖。……人生實際上總是為這些要求所主宰的。而這些要求之去掉與達到,都畢竟一一同有無限的艱難,此艱難總無法根絕。」[1](p55)唐君毅所說的這些人生欲求,大體上又可以分為兩類,前三種要求,是俗情世間最大的動力,可以看作人的「形而下的欲求」,其實現可以理解為現實人生;後幾種要求,是人力求超越俗情世間的欲求,可以稱作人的「形而上的欲求」,其實現可以理解為超越人生。在唐君毅看來,不管是人的「形而下欲求」還是「形而上欲求」,不管是現實人生還是超越人生,在人生之路上,都必然有諸多艱難,表現為哀樂相生,即都有其平凡的一面,也有其深遠的一面;有其上升的一面,也有其下降的一面。此即所謂「哀樂相生」或曰「人生路滑」。
唐君毅關於現實人生哀樂相生的分析,我已在「唐君毅哀樂相生的人生哲學」[2]一文中詳加討論。如果說在求生存、求愛情、求名位這些人生歷程中不可擺脫的形而下活動中,人會遭遇各種有名無名的艱難,從而體現出「人生路滑」,那麼,人是否可以在追求超越俗情生活的形而上活動中求得更高的人生,並擺脫人生的艱難從而避免「人生路滑」或者說有對「路滑之人生」的超越呢?本文將討論唐君毅關於超越人生哀樂相生的分析。
1、價值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關涉與裂痕
唐君毅認為,對於人來說,「更高的人生,是在俗情世間名位財色之世間之外,看見真善美神聖的世界。這是一永恆普遍純潔而貞定的世界。」[1](p64)這世界是真正的所有人能共享的世界,同時又是人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得以升入的世界。在唐君毅看來,以真善美神為內涵的價值世界是真正人所能共同享有而互不相礙的世界,其自身也是貞常不變的。
真善美神聖,他們既是獨立而自存的,同時又分見於千萬人之心,有如月之映萬川,而皆為滿月。他們就像基督教所言之耶穌的餅,讓每一個信仰他的人都能吃飽;他們如觀音菩薩瓶中之甘露,滴滴遍灑人間並蒂蓮開;他們亦如今天的廣播電視,凡有收音機電視機的地方,都能夠聽見它的聲音看見它的圖像。如果沒有人去聽此聲音去看此圖像,此聲音圖像自在太空中旅行。所以,「對於真善美神聖之世界之自身而言,千萬人知之,它不增;無人知之,它亦不減。它是天荒地老而萬古恆貞。而就此世界之表現於人心言,則它似能永遠的分化為無盡的多,而仍未嘗不一。自人之共同享有此世界言,則不僅每人之享有,不礙他人之享有,而且此世界中的每一東西,每一條被發現的真理,每一被表現的美的境界,每一被實現的善德,每一真呈現的神聖的徵兆,都是一人之心通往他人之心的橋樑與道路。這世界中之一切,全是縱橫貫通世界人心,使人之心心相照,而交光互映的橋樑與道路。」[1](p65)唐先生這一段陳述,對於現實世界之上的真善美神聖的形而上價值世界至少表達了這樣幾層意思:(1)形上價值世界是無限自足的,不因為人的認知與否而有所變異;(2)形上價值世界是可以被無限分有的,每一分有者又自是一大全;(3)現實的人在有限的現實生活中因為分有了無限自足的形上價值世界而變得可以相互理解相互映照,這被分有的形上價值世界實為「一人之心通往他人之心的橋樑與道路」。
現實的人們在現實的生活中,通過分有形上價值世界而得意心心相映,這樣的事,說神聖深遠,其神聖深遠便無窮無盡,說平凡也十分平凡不奇。一次精彩的學術講演,會使聽眾聚精會神而分有其真達於溝通;一處名勝山水,會引起無數詩人在壁上題詩吟詞共同感悟其絕勝之美;一場電影,也會使眾多觀眾鴉雀無聲,分有其所顯現的超現實價值。在這些「日常」行為中,我們都不得不承認,其中有若干心靈由講演中所啟示的真理而交會,由名勝山水與電影所昭示的美而交會,而此真與美,正是人心與心相交會相接觸相貫通的橋樑與道路。其實,人的每一句報導事實的話,都是在說一具體的真理;每一不使人討厭的表情或事物,都有一種特定的美;每一我所不反對的人之行為中,都有一特定的善。這些東西,時時刻刻朝朝暮暮呈現於我們之眼前,成為我心與他心溝通的天橋與天路。而一切人與人之間的眉目傳情,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談話與討論,人與人之間的點頭握手,則又都是人與人的心心相照,而至交光互映。因為凡有人情往來之處,即有人心之往來;凡有人心往來之處,亦即有心靈之統一,亦即有天心之顯露。在種種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實際上,人要讚美就有可讚美的,要崇敬就有可崇敬的,要生悱惻就有悱惻的,要生喜悅就有喜悅的。隨處可使人流淚,亦可使人微笑。「這是眼前的天橋天路,這是人間的天國,這是洋溢的神聖之遍地流行,這是我欲仁斯仁至矣的當下境界」。[1](p66)
可是,就像很多現實的矛盾一樣,越是容易達到的卻越難以實現。明明我們的每一「眉目傳情」,每一「談話與討論」,每一「點頭握手」,都是人與人的「心心相照而至交光互映」,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就是很難達到人與人的「心心相照而至交光互映」,儘管我們確實在不斷地「眉目傳情」,不斷地「談話與討論」,不斷地「點頭握手」。按理說,在日常生活中,人要讚美就有可讚美的,要崇敬就有可崇敬的,要生悱惻就有悱惻的,要生喜悅就有喜悅的。「我欲仁」,「斯仁至矣」!何以仁不至以至如此?唐先生指出,「此至難不在欲仁而仁不至,而在我之可不欲仁;則一切眼前的天橋天路天國,都迢迢地向天邊退卻了」。[1](p66)仁之至要以我「欲仁」為前提,我之不「欲仁」,「仁」安能自至?猶如馬克思所說,音樂只有對於能欣賞音樂的耳朵才是音樂。
那麼,人們何以不「欲仁」呢?換言之,何以不去體驗感悟那形上價值世界呢?唐先生認為,這主要是因為,在現實世界與通達形上世界的「天路歷程」之間是有裂痕的,要從現實的俗情世界通達形上世界是極其艱難而充滿現實危險的。
作為一代大儒,唐君毅先生講,據他自己的經驗,一些真實的真理、美境、善德與神聖莊嚴之宗教感情之呈露於他,確實有時覺得是從天而降。忽而覺得自己之心扉開了,這世界原是如此永恆而堅貞之世界。但是這些經驗,都是「可遇而不可求」。他有說,剎那間或一點鐘不違仁的境界,他也有過。於孟子所謂惻隱之心,他也有一點真實的體證。但是他所達到的境界,距「日月至焉」還遠,更莫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了。所以,唐先生說,此處之工夫如何用,他覺得是難上難。
誠如前面所說的,形上價值世界是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是一個可以被無限分有的世界,是一個使分有它的人得以心靈溝通的世界。價值世界既在俗情世界之中又在俗情世界之外。因此,要使它的作為「天橋天路」的功能得意實現和發揮,首先是人們要確認這一世界的存在性。而這,恰恰是需要功夫的。正如唐先生指出的:「此中見理之大難處,則在要說此真美善神聖之世界,全是超越於現實世間,固有語病;說其即在此眼前之世間,亦有語病。此中必須兼超越於現實世界與內在於現實世界之二義,即:不即俗世,亦不離俗世之二義,出世間,而又不捨世間之二義,以得其中道。但此中道又加一無厚之刀鋒,一不當心,便落入邊見。因而對此中道之真正相應的體驗,亦一滑開,便不是。」[1](p66)價值世界與現實世界是如此的「若即若離」和「不即不離」,以至於我們根本不能把它們區分開來分析和理解。可是,如果我們不能把價值世界從現實俗情世界在「剝離」出來、敞亮出來,我們又如何能說明那我們以為是「天橋天路」的價值世界的獨立自存性呢?因此,無論多麼困難,我們還必須得從現實俗情世界中先把形上價值世界的存在給「拯救」出來。
要「拯救」或者敞亮出形上價值世界,我們就必須首先肯定它之於現實俗情世界的超越性,即肯定此價值世界是在眼前的現實世間之上。而這一肯定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這一肯定以為著確認此一世界「之為一永恆、普遍、純潔、貞定之世界而心好之」,而「凡人之世俗情識之見之所向,無不與之相反」。現實俗情世界是建立在感官基礎上的,因而,按照世俗之情識之見,萬事萬物生生滅滅,無有永恆;萬事萬物特殊相異,無有普遍;萬事萬物雜然而存,無有純潔;萬事萬物變化不拘,無有貞定。由此而產生的哲學思想,是不可能自然而然認可這一獨立自存之世界的存在的。
當然,關於真美善神聖之形上價值世界在現實世間之上的證據,並不難找。一流的哲學家、詩人、以及道德性宗教性人物,大多有相關的體驗、陳述甚至論證。柏拉圖說他望見了理念世界的莊嚴秩序,牛頓在晚年自覺只是真理的大海邊拾蚌殼的小孩,耶穌說有天國在上,宋明儒則標示出一超越現實俗情世界的天理流行境界。他們在如此言說時,必然有一超越意識,並有不與現實萬物為伴的心境呈現於上。在這種心境中,他們往往「視現實界若無物,而上開天門,另呈現一超越的世界。這世界又不真是孤懸外在,而只是從人心深處所現出之萬寶樓台。」[1](p68)
按理,哲學家、詩人以及道德家和宗教家對超越俗情世界的價值世界的體悟,與我們日常生活中,「忽而豁然貫通一道理,忽而想好一文章之結構,及忽而有一道德上之覺悟,並無本質上之不同」。但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卻很難從現實俗情世界中體悟到超驗的形上價值世界存在的真實性,何也?因為在現實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往往來不及反省其內在涵義,我們的心就又關閉了。這就是人之上升到真美善神聖的形上價值世界並覺悟之的艱難。這猶如黑格爾的一段話所揭示的真理:「時代的艱苦使人對於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瑣屑興趣予以太大的重視,現實上很高的利益和為了這些利益而作的鬥爭,曾經大大地佔據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因而使得人們沒有自由的心情去理會那較高的內心生活和較純潔的精神活動,以致許多較優秀的人才都為這種艱苦環境所束縛,並且部分地被犧牲在裡面。因為世界精神太忙碌於現實,所以它不能轉向內心,回復到自身。」[3](p1)
即使是你真的能夠向上以求升到真美善神聖的形上價值世界,也不是能夠一眼望透其中所有境界的。因為形上價值世界總是要借助於現實俗情世界得以彰顯,它就存在於現實世界之中。其向人的開悟,往往是一時只開悟某一方面。「一切真理,皆可隱藏另一真理。一切美的境界之外,遠有其他美的境界。善德是無窮的。宗教上的與神聖境界之交通,亦有各種不同的親密之度。」人在此形上價值世界中行走,直向上看,又總是前路悠悠,隨時可覺日暮途遠。一個人把他於此世界中之所得表露出來,供後人享受、崇敬,但在當時,他的精神卻常常是極端寂寞而不被人瞭解和理解的。
2、天才之路的瘋狂與聖賢之道的泥濘
由此可見,形上價值世界與現實俗情世界之間,是存在著永遠也不能彌補的裂痕與深淵的。這些裂痕與深淵,常常為真正求真美善等向天路上行的天才人物在生活中所感受,並表現於其生活自身之中。這種表現,往往使得他們的生活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並且被當下的現實世界所隔離、拋棄。在俗情世界的人,對於這種人的出現於世,往往有一種厭惡與恐怖。因為這種人將世俗之人所居住的俗情世界開出一裂口,而將其表面的完滿性加以戳破。這種人常看不起或破壞此俗情世界原有的真美善標準,並自立新的標準。這就使俗情世界的人感到厭惡或者恐布,至少會對他冷眼相待。這就是耶穌之所以上十字架、蘇格拉底之所以被判死刑、布魯諾之所以被焚、杜甫之所以說李白為「世人皆欲殺」,以及無數天才的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所以都遭到當時時代的壓迫與忽視之根由。這些人與俗情世界裂開了,而俗情世界的人便要讓這些讓俗情世界裂開的人為此付出代價,要他們感受此裂開之痛苦。這是一時代的重負,是「不合時宜」的人的真正擔負,也是人生最難的擔負。
進一步說,即使那些求真美善神聖的天才人物本身,也仍然是一現實的人,即有血肉之軀的人。真美善神聖等形上價值世界,是一絕對的普遍者,而血肉之軀則形成為一獨一無二之個體。這個唯一無二的個體,因為他具有血肉之軀的自然生命,他必須存在於自然世界與俗情世界的特殊環境之中。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中,絕對的貧苦、絕對的無侶與孤獨,仍然是難於忍受的(所以尼采會瘋狂!)。由於這種現實的和俗情的特殊環境之影響和要求,個體所具有的上升之精神,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下降而牽就現實;另一方面,那要往上升求絕對普遍者的精神,則又要求此個體從這種特殊的環境中「超越」出來、「超升」上去,以成就其自身之「遠遊」;同時,這一絕對精神的「遠遊」,也不可能只在純粹普遍者中生活,它還要與作為其支撐者的那唯一無二的「個體」相關涉,是一特殊的「遠遊」。由此,在追求形上價值世界的那些天才人物的內在精神中,就形成一複雜的「個體性」、「普遍性」、「特殊性」的三面分裂。在這種分裂的精神狀態下行事為人,既不全合於真美善神聖的標準,也不合世俗的標準,更不合其個人自己的標準。而且,其中還會有各種複雜的精神煩亂錯雜現象產生,宗教家稱為魔障,心理學家稱為精神變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常說天才與瘋子只有一步之遙,二者是同根的。這些深刻的人生之存在狀態的體驗,不是一般人所能完全瞭解和理解的,這也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人,即使是「天才」,要真正實現對形上價值世界的嚮往,要在天橋天路上暢遊,是多麼的艱難。
前面所說的在嚮往形上價值世界過程中形成三方面的精神分裂而導致「天才」與「瘋狂」同根的狀況,在西方文化世界中表現得有為明顯,因為西方文化本質上是主張主客、身心二元分離的。在這種二元論哲學的支配下,個人精神與大眾精神以及個人精神內部的分裂,往往會表現得十分極端。
天才人物的道路,表現為他超越俗情世界的精神。這一「超越精神」必須與自然世界、俗情世界裂開;裂不開,其天才則不能露出,他也不能向上面的價值世界「遠遊」。而一旦裂開,他就必須與俗情世界的人作戰,而在現實中,失敗以及承擔此裂開的罪過與苦惱的,一定是他們自己而不是俗情世界的一般大眾。另一方面,他們還必須與自己的自然生命之要求以及俗情之要求作戰,在這種內部的戰鬥中,也是隨時可勝利、隨時可失敗的。這中雙面的戰鬥,使得「天才」們的生命注定是悲劇性的!因為戰鬥雙方的力量,都在一定意義上是無限的,「上之天道是無限,下之地道亦無限,而人自己則成天玄地黃血戰之地」。[1](p70)由是,這種人之最後的撫慰,只能是在其死後升天時,來自宇宙之神的最後審判,在絕對的悲劇之外,另祈求有一神聖的喜劇。這就是西方文化深遠的宗教精神存在之心理根源。但這一神的喜劇,現實的人是看不見的,所以現實生活中的人,哪怕是「天才」,就不能無悲。所以,但丁要用「煉獄」來表徵現實的人類世界;所以,存在主義要用「畏懼」、「煩」、「噁心」等來說明現實人生的真實狀態。
在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化的傳統中,孔子的「聖賢之道」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兩個世界對立以及兩種精神分裂給人在嚮往形上價值世界時帶來的深刻痛苦。「聖賢之道,要人之個體在特殊者中見普遍者,於自然世界俗情世間中,見真美善神聖之洋溢流行,立人道以順引地道,而上承天道。此是一極高明而道中庸,至簡至易的圓成天地之教」。[1](p70)
但是,「聖賢之道」是不是就完全消解了人生之痛苦而使得我們在嚮往形上價值世界之時而沒有痛苦和艱難了呢?很顯然不是。誠如唐先生所言:「人生的行程,精神的步履,無論什麼地方,總是莫有便宜可貪的」。[1](p70)
唐先生認為,聖賢之道之所以為圓成之教,根本的在於它與自然世界、俗情世界是相協調的,因而它對人的精神所嚮往的真美善神聖,以及自然的生存愛情婚姻之要求,以及一切世俗倫理與名譽地位之價值,是可以全幅加以肯定而一無遺漏的。由於它對人生一切的全副肯定,因而無論在什麼處境中,人總可以有一條向上之路可發見,而不必去逃遁其自然生命在俗情世界中所遭遇之一切。
按照這一「聖賢之道」,無論我發現我在那裡,我都可說:「是,我在這裡」。通過不斷的說「是」這一無限肯定的方式,我就可以把一切天賦於我的,一切現實的、可能的遭遇,都加以承擔、負載,並將之呈現於我的自覺精神與自由意志之前。「我之何時生,何時死,生為男或女,生於富貴之家,或貧賤之家,父母兄弟配偶子孫之如何,與一切窮通得失,吉凶禍福,榮辱毀譽等一切遭遇,都是未必經我之同意而後如此如此。其如此如此,都有偶然的因素在,即都有命存焉。然而依此聖賢之道,則此一切的一切,只要呈於我,我即知命,而承認之,全幅加以同意。於是此中無所謂偶然,皆是如其所如,而定然。我們說一切都是偶然,因為我們可不受一切,而拒絕一切。但是我現在不不受,不拒絕一切,則更無偶然。而我之全幅人生所遭遇之自然世界俗情世間,即一律有了交代,有了歸宿地。」[1](p71)按照這種理解,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之所以有諸多的煩惱以及怨天尤人,實際上根源於我們自己的「不受」的意識狀態。因為我們總是認為,萬事萬有可以不是這樣的,我所遭遇的我原本可以拒絕的,由此,把現有經歷的一切都當作某種偶然。這樣一歸因,人生一切都只是偶然的了,都不具有絕對的價值意義。如此,我們也不可能將自己從現實世界俗情世界中超越出來而進入形上價值世界。如果我以「受」的心態對待我遭遇到的一切,我就會把我遭遇的一切看做是並非偶然如此而是由各種因素導致的必然,是某種「天命」,並進而全副接受下來。其實,全副接受下來我遭遇到的一切,就意味著我自己在任何地方任何剎那任何一件事上找到了安頓之所立命之本,我可以以之為基點進入超越的價值世界。接下來,依據個人我的自覺心和自由意志,我們就可以面向真美善之世界,直道而行(所謂「格物致知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也);或者使真美善之本性,從我的心扉開出,並流露展現出來(所謂「萬物皆備於我」「吾心即宇宙」是也)。這條人生之路,當然是最廣大而最平實的。
但是,這條「聖賢之道」的超越人生之路,其泥濘之處並不低於「天才之道」的超越人生之路的艱難。正如唐先生說:「此中之問題是,這些話說來易,初行亦易,而行到家最難。因為人在此之所承擔負載者,實無限的重。人依此道行,一方處處都是上升的路,另一方亦處處都是使人陷溺的路。因這條道路,是一平鋪於自然世界與俗情世間之上的路。人在此,如不是先經歷一求超越飛昇而與自然世界俗情世間隔離的精神,則此道路,便可會是一使人隨處陷溺的泥濘路,人一天行不了幾步,人之一切向上精神之表現,也都不免是拖泥帶水。」[1](p71)
為什麼這種當下即「是」的學「聖賢之道」反而會使人陷入「泥濘」呢?
其中最深刻和最根本的原因,並不是人皆有自然的食色之欲之滿足,食色性也,因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必須在一定程度上順應世俗;也不是因為人一定要向他人討好以得美名。「最重要的是在俗情世間的人,對走這條路的人有一期望」。[1](P71)對於走「天才之路」的離塵絕俗的天才人物,一般人對他於世俗生活是無所期望的,因為一般人知道他要「遠遊」,他的「遠遊」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與我等一般民眾沒有什麼干涉,他的精神世界是他本人的,我們無法企及也不必企及;但是,對於走「聖賢之道」這條路的學聖賢者,一般人卻覺得他們可親而可近,其精神也能夠永遠而廣大地照耀人間、「衣被」人間、溫暖世界,人們也總是期望能夠得到其精神上的照耀與「衣被」。可是另一方面,現實世界和俗情世間的人對於聖賢者之存心與行為,又處處夾雜著不純潔之處,按理,走「聖賢之道」這一超越人生之路的人,必須對世俗人間之一切夾雜有不純潔之處也應該加以「衣被」和照耀。這樣,現實生活的這種不純潔之夾雜,變必然會把走這條路的人的超越精神自然拖下,使之也貼切於污垢。於是,他也將被污垢所感染。
另一方面,「聖賢之道」往往會導致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假借模仿以及偽裝,進而形成若干「偽君子」人格。走「天才之道」,天才人物必須要有超越飛昇的精神,一般人是不容易假借模仿的,因為能說者必須要能作,而離塵絕俗之事是並不容易作的。「聖賢之道」的儒者之教不一樣,原則上,「只要人庸言庸行,則人人皆可同其跡,而實不同其心」。換言之,每一個人都可以在表面上做得像個君子,但實際上卻心懷叵測別有用心,形跡上像個君子,而心跡卻可以完全不一樣。正如唐先生指出的:「中國儒家的社會文化中,所以特多偽君子,這決非偶然之事」。[1](p72)當然,偽君子並不就是快樂幸福的。因為當一個人成為偽君子時,他的精神的主要方面便只顧著卻粉飾自己的外在的言行,一做作的方式向他人呈現自己的「君子」身,而自己精神的內在靈魂往往會因此而反變得乾枯空乏。而且,內政的精神越是空乏,他就越要粉飾自己的外在言行,而其用心也會因此而越來越艱難困苦。這就像說謊的悖論一樣,為了掩蓋一個謊言,說謊者往往不得不再製造兩個謊言,如此下去,謊言越多,起內心之不得安寧也就越劇烈。所以說,偽君子並不就是幸福的,猶如說謊者並不就是快樂的。但是,「偽君子」的存在起危害卻是巨大的。因為「當真君子因親近世間的理由,或其他理由,不忍與偽君子破裂,而不免相與周旋時,則真君子亦終將受感染,而多少成偽君子」。[1](p72)由是,整個社會文化中的一切人的精神,都可能互相牽掛拉扯,而最終歸於癱瘓麻木。所以,唐先生認為,「聖賢之道」所可能的泥濘之路及其可能帶來的社會文化之病,其難以醫治的程度,實際上「更過於天才人物之瘋狂」。[1](p72)
3、哀樂相生與超越人生
在通往形上價值世界的超越人生之路上,雖然同是求真美善神聖,但卻有完全不同的兩條路徑,一是以西方文化為代表的「天才之路」,一是以中國儒家文化為代表「聖賢之路」。我們姑且可以把前者稱為「縱向超越」之路,把後者稱為「橫向超越」之路。「縱向超越」是從感性中個別的、變化著的、有差異的、表面現象的、具體的東西追問到理性或理解中普遍的、不變的、同一的、本質性的、抽像的東西,是一條縱深路線,目的是達到對外在的客觀事物之根底(包括真美善神聖等)的把握。它把普遍的、同一性的東西當作脫離具體的、個別的東西而獨立存在的本體,並認為這本體是最根本的、第一性的東西。「橫向超越」是從當前在場的東西超越到其背後的未出場的東西,這未出場的東西也和當前在場的東西一樣是現實的事物,而不是什麼抽像的永恆的本質或概念,所以這種超越也可以說是從在場的現實事物超越到不在場的(或者說未出場的)現實事物。它是以「人與萬物一體」或「天人合一」為前提的追問方式。
作為「縱向超越」的「天才之路」,因其要求絕世脫俗,於普通大眾,是不可學和不可企及;於行「天才之路」的天才人物本人,則多必至瘋狂。作為「橫向超越」的「聖賢之路」,因其當下即是,從當下世俗的點滴出發,並不要求絕世脫俗,所以看似人人可學、人人可為,但卻充滿陷阱,充滿泥濘。所以,「天才之路」的不可企及和「聖賢之路」的泥濘,使得人要真超越而至形上的價值世界,實際上是很艱難的。
那麼,我們到底有何種可能來通達那「天橋天路」呢?
唐先生認為,我們是可以在孔子所倡的「聖賢之路」上有所作為的,因為「聖賢之路」所生之病痛與艱難,並不是絕對無法醫治與挽救的。只要我們知道其病,也知道其病根所在,我們是可以找到醫治此病的藥方的,進而,人便可自求而得之。
人生是一路滑的行程,不上升便只有沉淪,而沉淪下去也並不就可以心安理得,仍然處處充滿艱難,即使直沉下去,完全任性而動、任運而轉,則人生將偏偏倒倒,到處碰見的仍是鐵壁銅牆,甚至會使人肝腦俱裂。因為即使你安心向下墮落,也是沒有地方可以立定腳跟的。實際上,一切艱難,都是人生的荊棘,但人最終必須赤足走過去。通常我們說「不到黃河心不甘」。人生的「黃河」在何處呢?唐先生認為,就在「哀樂相生之處」。[1](p73)
所謂「哀樂相生之處」,就是人必須知道人生的行程中(不僅現實人生,也包括超越人生)必然會伴隨有病痛與艱難。這些病痛與艱難,不是外在於我的,不是我之外的「世界」造成的,實質是在我之存在自身。由此,我們就可以明白。其實,人生在世,是沒有什麼可以仗恃的,也沒有什麼可以驕矜的。唐先生說:「當我們真肯定一切病痛與艱難之必然存在時,則人之心靈即把一切病痛與艱難放平了,而一切人亦都在我們之前放平了。放平了的心靈,應當能悲憫他人,亦悲憫他自己。而在人能互相悲憫而相援以手時,或互相讚歎他人之克服艱難的努力,慶賀他人之病痛的逐漸免除時,天門開了,天國現前了。此中處處,都有一人心深處之內在的愉悅!——是謂哀樂相生。」[1](p73)人如果能夠真正懂得了此「哀樂相生」之智慧,便可以於一剎那間超越一切人生之哀樂,這本身就是一人生之大快樂。但是,人又不能一直懸於此「智慧」,因此也不可能一直擁有這領悟智慧所帶來的人生之大快樂。人還不得不再回到實際生活中去。當他回到現實的實際生活中時,他仍然不能不傷於哀樂。人生就是這樣一個在哀和樂之間不斷循環的永恆的哀樂相生。此種哀樂相生的循環,極類似於尼采所說的「永恆輪迴」。
人生之終極歸宿處,不能是快樂。因為一切快樂都會使人的心靈凸出,而一切快樂又終是可消逝的。這種可以消逝的「快樂」是不可能成為人生的「安身立命」之所的。同時,人生之終極歸宿處也不能只是悲哀。因為長久的悲哀,會使心靈全部凹進,而一切悲哀都是不能長忍的。既不可長忍,就可能導致人的崩潰。這種人不可長忍而會導致人生崩潰的「悲哀」也是不可能成為人生的「安身立命」之所的。
如果我們從內部看人生,人生永遠有向上的理想,而又永遠不能在現實上完全達到,這是悲劇。他如果只有某種有限的理想,而再不能瞭解體驗更高的理想,則更是可憐憫的悲劇。所以,人生似乎就是悲劇一場。但是,如果我們從外部看人生,則他在現實上所已經達到的是如此的少,而他卻偏要如此誇張他的至高理想,你可笑他,這是喜劇。但是如果他只有卑下的理想,而竟視之為至高無上,你更可笑他,這更是喜劇。所以,人生似乎有是一場沒完沒了的喜劇。不過,如果我們以此便只是將人生說成是悲劇與喜劇,這還是極其膚淺的人生觀。「須知人生如說是悲劇,則悲劇之淚中,自有愉悅。人生如說是喜劇,則最高的喜劇,笑中帶淚。人生在世之最高感情,見於久別重逢而悲喜交集之際;而人生之最後歸宿,則為哀樂相生的情懷。」[1](p73)
人生路滑。人生總是充滿各種艱難和痛苦的,不管是現實人生還是超越人生。但是,我們又不能因此而不過人生了,因為人生的一切意義實際上只是存在於人生的過程中。同時,我們也不能就自甘頹廢了,因為頹廢的人生實是一無底深淵。我們還得提拎自己、超越自己。儘管這同樣很艱難。但是,誠如唐先生所說的:「人生一切事,皆無絕對的難易。只要人真正精進自強,一切難皆成易。反之,只要懈怠懶散,則一切易皆成難。這話是我們之永遠的安慰,亦足資我們永遠的栗懼。」[1](p74)
參考文獻:
[1]:《唐君毅全集》卷3之《人生之體驗續編》,台灣學生書局,1988年。
[2]:何仁富:「唐君毅哀樂相生的人生哲學」,四川大學學報,2002年5期。
[3]: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
本課題為「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五規劃2003年度項目」和「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課題(川教科SA03—160)」。
- Aug 13 Thu 2009 06:45
唐君毅論超越人生之哀樂相生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禁止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