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人高爾泰



作者:北島
文章來源:閒閒書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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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些人很難歸類。他們往往性情古怪,思路獨特,不合群,羞怯或孤傲。一般來說,這種人不大招人喜歡,特別是政治家,無論是專制者還是民主派,都會因為他們難以歸類,不便管理,而把他們看作天生的敵人。高爾泰就是其中一個。
  我一到紐約就跟他們聯繫。高爾泰耳聾,一般總是他的夫人浦小雨接電話。在小雨柔弱的聲音中,突然聽見高爾泰的大嗓門:「北島,歡迎你來!「隨即就消失了。他只使用電話的話筒部分,因聽筒部分對他毫無用處。
  頭一次見到高爾泰是一九八七年,在成都的一個畫展上。我們握手時,他的手大而有力。我從手注意到他的體魄,健壯、敏捷,且不善言辭,和著名的美學家、大教授身份極不相稱。我們閒扯幾句,我記住了他那略顯陰鬱的眼睛。其實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順的日子......暴風雨短暫的間隙。
  聽說過他的一個故事。一九八三年高爾泰在蘭州大學教書,趕上「反精神污染運動「,被定為全省批判的重點。有一天校黨委書記通知他,省委書記要跟他談話,並給他張條子,寫明時間和地點。可到時竟不見蹤影,急得黨委書記團團轉,四處尋找,直到第二天才找到他。書記暴跳如雷,問他到底躲到哪兒去了?高爾泰平靜地說,他沒有躲,只是在畫室畫畫。書記厲聲問他既然接到通知為什麼不去?他答道,我是接到了通知,可我並沒有答應。
  高爾泰,江蘇高淳生人。五七年因發表《論美》一文而被打成右派。大概是高家天生的反骨,父親和姐姐也遭此厄運。不久,被勞改的父親在出磚窯時跌倒,再也沒爬起來。高爾泰在戈壁灘的勞改營目睹了無數的死亡,自己也差點餓死。
  五九年他被一隻無形的手從死亡線上挑出來,送到甘肅省博物館畫十年大慶的宣傳畫,逃過一劫,使他有一天作為證人,記下那遠比古拉格群島殘酷十倍的苦難。 他離開勞改營的當天,頭一次和押送他的警察共進晚餐,他嚼都不嚼,大口吞下太多的肉塊,以致到今天還常常胃疼。
  我再次見到他是在洛杉磯。八九年夏天,他因「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在南京被捕入獄,被關押了半年多。出獄後他和小雨通過地下通道逃到海外。我們的舞台由於一次事件轉動了。親朋好友,天各一方,甚至永遠不再想見。沒想到事隔八年,我和高爾泰竟在地球的另一端重逢,真是又驚又喜。他變化不大,原來眼睛中的陰鬱竟然消失了,代之以明朗,像洛杉磯的天空。他耳背,跟他交流很困難。每次我說話,都是由小雨大聲重複一變,有點兒像通過口譯,只不過是從中文到中文。好在我們都不認為談話是重要的,大家在一起坐坐,共享那溫暖的時刻。小雨是高爾泰的學生,曾在北京的首都博物館搞美術工作。她性情溫和,心甘情願地跟老師浪跡天涯。他們當年靠給西來寺畫畫維生,日子簡樸而充實。告別時,我有一種衝動,想摟住他那厚實的肩膀。不,我想不是哀憐,而是驕傲,為他而驕傲。
  以後陸陸續續讀到他的回憶錄《尋找家園》,讓我記起那一瞬間的驕傲。中國不缺苦難,缺的是關於苦難的藝術。高爾泰的故事把我們帶回歷史的迷霧中,和他一起目擊了人的傾軋、屈服、扭曲和抗爭,目擊了生命的脆弱和複雜,目擊了宏大的事件中流血的細節。他的文字爐火純青,樸實而細膩,融合了畫家的直覺和哲學家的智慧。他告訴我,他是壓著極大的火氣寫的。我卻沒有這個感覺,可見他功力之深,把畢生的憤怒鑄成一個個漢字。
  我們去看望高爾泰夫婦。從曼哈頓出發,穿過荷蘭隧道,進入新澤西。我的朋友學良開車。車是跟他弟弟借的,又破又小,新裝上的輪胎還有問題,車身發飄。我們離開都市,穿過人煙稀少的曠野,春風吹綠了大片的樹林。
  他們在新澤西南部的一個老人住宅區花五萬美元買了個小房子,這筆錢在曼哈頓最多只能買間廁所。我是建築工人出身,房子一看就是低成本的。兩室一廳,一間臥室,一間是高爾泰的書房,還有間相當敞亮的花房,作小雨的畫室。這裡太安靜了,靜得耳朵嗡嗡響。他們生活簡樸,很少與別人來往,除了畫畫寫作,唯一的樂趣就是到附近森林裡散步。
  高爾泰和我所見過的中國知識份子都不一樣。他外表更像農民,眼睛瞇逢著,臉色紅潤,總是帶著敦厚的笑容,好像望到了一年的好收成。我和高爾泰聊天,小雨繼續充當「口譯「。後來發現我坐的位置不對,正好對著他那只聾了的左耳,
  我調整了一下,靠近他的右耳,談話暢順多了。我突然想到,他不戴助聽器,顯然是有意切斷和世界的聯繫。當他關上一扇門,就會打開另一扇門----通向內心之門。我誇他的散文寫得好,這回可讓他聽見了,他樂得像個孩子,接著問我別人還有什麼看法。又連忙從書房取出一本影集,裡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張張比火柴盒稍大些的發黃的紙片,仔細看去,上面竟是些肉眼難以辨認的字跡,細密得像古瓷上的紋路。他告訴我,每張紙片都有一萬多字,是他在牢改營寫的。為安全起見,他把鋼筆尖磨得比針還細,趁沒人時寫在紙片上,再把這些紙片藏在棉襖的夾層裡。一件棉襖竟有十幾層大小口袋,裝滿這些危險的秘密。文化革命抄走了他所有的手稿,唯獨這些記述了他更隱秘的思想的小紙片被抄家者當廢紙踩來踩去,沒人注意,得以留存。
  晚飯前,他帶我看看他和小雨的畫。他們的生活壓力很大,去年他們給廟裡畫了三十幅畫。六十年代高爾泰在敦煌文物研究所臨摹壁畫多年,老天再次成全他,這本事成了他在海外謀生的手段。他告訴我,有時寫作會突然想到掙錢湖口,只好忍痛放下筆。
  客廳牆角有一副做俯臥撐的木架,是他自製的。我常去健身房鍛練,連撐二十下,不免有些得意。沒想到他連撐五十下,面不改色氣不喘。他畢竟今年六十二歲了。五十年代,他憑天生的體質,平過百米短跑的全國記錄。也許老天給了他這副好身子骨,就是為了讓他熬到別人熬不到的那一天,為人間的苦難作證。他告訴我,「六*四「後他在獄中,獄霸像對待所有新來的犯人那樣對待他,忍無可忍,他三拳兩腳就把那傢伙擺平了。
  同行的朋友咪咪反客為主,轉眼間做了一桌好飯菜。高爾泰端出壇上等黃酒。席間,小雨又成了客人們的回聲。上路時,高爾泰握著我們的手,大聲說,「很高興你們來!「這句客套話,被他還原其本來的含義:他真的很高興。
  夜色深了,我們的車走錯了方向,又繞回來。他們還站在那裡,大概要去散步。我似乎看見他們手挽手,穿過沒有月光的森林,一直走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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