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帛五行篇與思孟五行說
作者:龐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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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帛五行篇與思孟五行說
龐樸
一九七三年冬,湖南長沙馬王堆第三號漢墓出土的眾多帛書中,有一篇被名為《五行》篇。整整二十年後,一九九三年冬,湖北荊門郭店村第一號楚墓出土的眾多竹書中,有一篇自名為
《五行》篇。
二十年前的研究已經指明,這個《五行》篇,正是荀子在《非十二子》中作為子思孟軻學派代表作來批判的那個「五行」說;二十年後它與《緇衣》等相傳為子思的著作相伴再次出土,並自名曰《五行》,於是多了一層內證,而使此前的斷案鐵證如山,永毋庸議。
二十多年的工夫化解了二千多年的疑案,使人們對早期儒家有個更切近的認識,著實是一件快事。
( 一 )
當年荀子在《非十二子》中橫刀立馬,一掃千軍時,曾如此指責子思、孟軻道: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XX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於後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這篇檄文列出的罪狀十分嚇人,上自不知先王之統,下至流毒後學之軀,加之以冒充孔子(先君子)真言,混淆世儒視聽,真可謂斯可忍孰不可忍之極了。而窮究其源,全在於子思孟軻造出了一個五行說上。遺憾的是,到底這個禍根五行說說了些什麼,荀子竟未曾向人們公佈出一文一字,而只顧以毀代說,斥之為無類、無說、無解;除此三無外,別無任何實質上的明示。
碰巧的是,在流傳下來的孟子書上,以及相傳為子思的書上(《中庸》、《緇衣》等),也找不到直白無隱的可以佐證荀子的什麼五行說。於是乎,思孟五行說,究竟是有是無、多大多高,便成了學術史上的一樁公案,文化史上的千古之謎。
頭一個出來解謎的是一千多年後的唐人楊人京。楊注《荀子》「謂之五行」句說,「五行,五常——仁義禮智信是也」。他是根據什麼來斷定五行就是五常就是仁義禮智信的,並沒有交代;大概這在當時本是常識。例如孔穎達注《尚書·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句亦曰:「五行在人,為仁義禮智信;威侮五行,亦為侮慢此五常而不行也。」同樣的瞭解,在漢人那裡,則要更為簡單而且直接得多,例如鄭玄注《樂記》「道五常之行」句便乾脆說:「五常,五行也」。
需要說明的是,當著漢唐人把五行與五常直接相等時,他們嘴裡所說的「五行」,發音並非wuxing,而是wuheng。這有董仲舒的言論可以作證。董氏在《春秋繁露·五行對》中說:「故五行者,五行也」;《春秋繁露·五行之義》中說:「五行之為言也,猶五行歟?是故以得辭也」。這裡的前一個五行讀wuxing,後一個則讀wuheng,說的是水火木金土之得名為五行,乃得自孝子忠臣的仁義禮智信之五種德行(deheng)。如果將這兩個詞兒一概讀成wuxing,統統解作水火木金土,那便不知董氏所云,墮入五里霧中了。
五種德行謂之五行,在先秦本來不乏其例。荀子談鄉飲酒的教化作用時,便曾說:「貴賤明,隆殺辨,和樂而不流,弟長而無遺,安燕而不亂:此五行者,足以正身安國矣。」(《荀子·樂論》)《呂氏春秋· 孝行》也有:「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篤,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五行不遂,災及其親,敢不敬乎?」准此想來,荀子所指責的子思孟軻之五行,也不會是早已存在了的wuxing,而應該是有關德行的wuheng;楊人京把它注為「仁義禮智信」,是有一定根據的。
楊人京的不足在於,他以為五種德行必定是後來稱做五常的那個仁義禮智信;這是輕信了漢人的結果。五行(heng)以避諱而改稱五常,是漢文帝劉恆以後的事;德行規範為五並固定在仁義禮智信上,則是董仲舒以後的事。漢初並非這樣[1],先秦更不如此。當然,楊人京能以看出荀子筆下沒頭沒腦的思孟五行之說應指五種德行,雖不中而不遠,已經很為難能可貴了。
後於楊人京千餘年的近代學人,爭答思孟五行之謎者不下十數,可惜多不知wuxing與wuheng之分,而硬以金木水火土的套子來套,或削足適履,或李戴張冠,其距離正確答案比之楊人京更遠。其中唯梁啟超者,猜測思孟五行或指五倫或指五常,「決非如後世之五行說」(見《陰陽五行說的來歷》);郭沫若者,認定思孟以「仁義禮智誠」作五行系統的演化(見《儒家八派的批判》),為差堪告慰。
欲知正確謎底為何?請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與九十年代有關出土文獻。
( 二 )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長沙馬王堆第三號漢墓出土了一批帛書。其中有兩卷帛上分別鈔著兩部《老子》,被名為《老子》甲本和乙本;甲本的卷後和乙本的卷前,各鈔有四篇佚書。佚書與所附的《老子》無直接關連,內容也很龐雜,有黃老之言,有儒家學說。甲本卷後的第一篇和第四篇佚書,屬儒家學派,給解開兩千多年未得其解的思孟五行之謎,帶來了一把鑰匙。
《老子》甲本卷後古佚書一,無篇題,共一百八十二行(自帛書原第一七零行至第三五一行),分列為十九段,約五千四百字[2]。從字體、內容及避諱看,鈔寫年代當在秦亡以後、漢劉邦卒年以前(前207-195)[3]。帛書出土時已有脫爛,加之辭義反覆重疊,乍一讀去,幾乎難以終篇。可是仔細閱讀後當能發現,該書系由兩個部份組成:自第一七零行至第二一四行,即原第一大段,為第一部份;自第二一五行的提行另段開始,直至末尾第三五一行,為第二部份。第一部份提出了一種學說並作了簡要論證;第二部份則是對第一部份的逐句(缺少十三行,想系漏鈔)解說。一九七五年,我准照戰國時期文章格局慣例,名第一部份為「經」,第二部份為「說」;並移說就經,得二十八章,儼然一部宏論矣。
文章的總綱見於開宗明義的第一章,曰:
仁形於內,謂之德之行;不形於內,謂之行。智行於內,謂之德之行;不行於內,謂之行。義形於內,謂之德之行,不形於內,謂之行。禮形於內,謂之德之行;不形於內,謂之行。聖形於內,謂之德之行,不行於內,謂之行。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
這裡提出的仁義禮智聖五種德之行或行,在以後的章節中,逕謂之五行。因之我據以命名整篇文章曰《五行》。這個五行,有無可能便是荀子所說的子思孟軻所造說的那個五行?成了最為引人入勝的課題。
孟子道性善,謂「仁義禮智」乃「根於心」的君子本性,這是眾所周知的;孟子當然也沒少談「聖」。只是,人們似乎從未見到,七篇巨著中,孟子曾在哪裡把仁義禮智與聖字連舉或並提過。至於子思,就更難說了,因為其書已不可考。《史記·孔子世家》說:「子思作《中庸》」,《漢書·藝文志》載:「子思子二十三篇」;據此搜索,在現存的《中庸》及版權疑為子思的《緇衣》、《表記》等《禮記》篇章中,我們似乎同樣並未看到仁義禮智聖五德並舉的字樣。
不過,這些都只是「似乎」而已。如果不是止於淺嘗,認真考究一下,我們便會看到,無論是《孟子》中還是《中庸》中,都有仁義禮智聖五德並舉的章節。請聽孟子曰:
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 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孟子·盡心下》)
這段話的意思很明確,句法也很齊整;唯獨「聖人之於天道也」一句,與前面四句之「□□(德行)之與□□(人倫)也」格式不類,惹人費解。據說宋人吳必大「嘗疑此句比上文義例似於倒置」,猜測此句可能原作「天道之於聖人也」,而請教過朱熹;朱熹予以否定(見《朱子大全·答吳伯豐》)。其實朱熹自己私下裡也看著這句話彆扭,所以才在《四書集注》中注道:「或曰:『人』衍字。」清人俞樾《群經平議》附和道:「《集注》曰或雲人衍字,其說是也。」照此說來,這句話原本應是「聖之於天道也」的了。
從文義來考究,孟子這句話,看來正應該作「聖之於天道也」。因為,聖與仁義禮智一樣,原是一種德行,有淵博通達、聞聲知情等意思;《詩經》裡將聖與哲相提並舉(《小雅·小》),《尚書》裡說聖和狂可以轉化(《多方》),都是用在這樣的意義上。現在在《盡心下》中,它所率領的這句話同仁義禮智所率的四句話排比而列,自然也當用其德行的意義,而非「聖人」無疑;「人」字顯系某個時候偶然羼進去的。至於「聖之於天道也」何解,由聖如何連到天道,答案在前引的《五行》首章中。
子思也有五德並舉的例子,見於《中庸》,其文曰:
唯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這本是讚譽孔子的一段話。孔子後來被稱「至聖」,蓋出於此。我們現在有興趣的是,充實至聖的這五個條件,便正是我們所在尋找的那五個德行。請看:聰明睿知,不是「聖」嗎?寬裕溫柔,不是「仁」嗎?發強剛毅,無疑是「義」;齊莊中正,無疑是「禮」;而足以有別的文理密察,就是「智」了。《五行》篇裡說,這五種行,形於人心之內,謂之德行;行於天,謂之天道。
現在《中庸》裡說,全備此五德行,是為配天;凡有血氣者,無不尊之親之。二者一唱一和,相互呼應,再清楚也不過了。
這樣,借助於帛書《五行》篇的提示,我們從子思孟子書中,也發現了仁義禮智聖的五行;從而反過頭來,可以確定帛書《五行》之篇屬於思孟學派,確定荀子的批評,不是無根無據的。
( 三 )
對思孟五行公案的這一理解,因郭店楚墓竹簡的出土,而最後得到完善與加固。
一九九三年十月,湖北省荊門市沙洋區四方鄉郭店村的一座戰國墓葬中,出土了一批楚文字竹簡[4]。據說墓曾被盜,竹簡亦曾殃及。劫餘竹簡八零四支,出土時已散亂無序,可得一萬三千餘字,全部是學術著作。考古家們根據墓葬型制及器物紋樣等推定,入葬年代當為戰國中期偏晚,約公元前三百年左近,孟子、莊子、屈原、荀子在世之時[5];墓主為老年男性,屬士級貴族,且很有可能便是殉葬耳杯銘文所稱的「東宮之師」,即楚國太子的老師。
竹簡整理後分為十八篇,可屬道家的著作兩種四篇,儒家的著作十一種十四篇。其中有自名為《五行》的一篇,凡五十簡,約一千二百餘字,與二十年前出土的帛書《五行》本「經」部基本相同,惟全無「說」文。
按,文章分為「經、說」、「經、解」或者「經、傳」,本是古人立言的一種體裁。《春秋》及其三傳,墨經的《經上、下》和《經說上、下》,便是最有名的例子;此外在《管子》、《呂氏春秋》、《韓非子》等書中,也不乏這種篇章。甚至短短一篇《大學》,經過朱熹整理,竟然也能指出經傳之別來。
但同為「經」「說」,有著者自說與他人補說之分,不能不分辨清楚。例如墨經的那些「經」文,多半是些難名其妙的論題或定義,其解釋和說明,被有計劃地留給了「說」文去說;而且有時還乾脆註明「說在某某」字樣。這樣的經與說,當然是一人一時之作[6]。《韓非子》的《內、外儲說》言明「其說在某某」,《呂氏春秋》的一些篇章臨終有「解在某某」句,都是著者自分經說之例。而春秋三傳與《春秋》,韓非《解老》與《老子》,《管子》裡《管子解》與所解,則很明顯,都是後人在解說前人之作,前人並無此計劃的。
同為後人的解說,由於關係、學養、動機等方面的不同,其「說」其「解」的價值也大有差異。韓非解老,其忠於原著的態度,顯然趕不上《管子解》,這是不言自明的;因為前者是哲學家在借題發揮,後者卻是一個學派內部的事。春秋三傳各有千秋,更是典型事例。
至於帛書《五行》篇的「經」和「說」,看起來,並不像是一個計劃下的兩個部份。這一來鑒於,「經」文說理清楚,自我圓滿,無須多加解說,也沒有為「說」文有意留下什麼;二來也鑒於,「說」文雖然逐句解說,並未說出什麼新思想來,相反倒表現得十分拘謹[7],乏善可陳。因此可以設想,《五行》篇早先本來無「說」無「解」,如竹簡所示,亦如荀子所指責的那樣;帛書所見的「說」,是後來弟子們奉命或主動綴上去的。
這一點,從「說」文之大量引徵《孟子》文句也可見證。「說」文第二十一章解說「君子集大成。能進之為君子,不能進,各止於其裡」時說:
……大成也者,金聲玉振之也。……
能進端,能充端,則為君子耳矣;弗能進,各各止於其裡。不藏欲害人,仁之理也;不受吁嗟者,義之理也。弗能進也,則各止於其裡耳矣。充其不藏欲害人之心,而仁覆四海;充其不受吁嗟之心,而義襄天下。仁覆四海,義襄天下,而誠由其中心行之,亦君子已![8]
這裡的「大成」句,見於《孟子·萬章下》「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進端」「充端」句,只能是孟子所謂的「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公孫丑上》),別無可解;而「充其不藏欲害人之心」等句,則是「人能充無慾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孟子·盡心下》)的複述;至於「誠由其中心行之」,便是孟子的名句「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離婁下》)了。
另外,「說」文第二十二章解說耳目鼻口手足與心的關係時,還曾搬出過孟子專利的小體大體說。
這些現象說明,「說」文完成的時間,當在孟子以後乃至《孟子》成書以後,是由弟子們拾掇老師遺說補做出來的。
而弟子們之所以要出來續貂,一個很大可能的原因是,為了回敬荀子的批評。荀子不是指責思孟五行有三無之弊嗎?其「無類」說的是犯有邏輯錯誤,大概指「聖」與「仁義禮智」之不倫不類吧;這點大可不去理它,是非自有公論。倒是「無說」、「無解」兩點,事實如此,文章具在,逃脫不掉,抵賴不成;於是,弟子們便勉為其難,出馬逐句解說,而有了如帛書本《五行》篇的樣子,以杜論敵之口,以廣先師之說。
帛書的解說是忠於原典的。竹書的無說是正常的。荀子的「非十二子」批判介於兩者之間。三物具備,思孟五行之謎,於是大白於天下。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四日於加州
註釋:
[1] 如賈誼《新書》有《六術》篇,倡「六行」說。
[2] 見《馬王堆漢墓帛書【壹】》,文物出版社1980年3月第一版。
[3] 具體論證請參拙著《帛書五行篇研究》《代序》,齊魯書社1980年初版,1988年再版。
[4] 楚簡圖版連同釋文已於1998年5月由文物出版社出版發行,書名《郭店楚墓竹簡》。
[5] 據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孟子(前380-300)、莊子(前360-290)、屈子(前343-299)、荀子(前335-255)。
[6] 所謂一人一時,不必真是一個人一短時,也可能是一群人一長時。
[7] 例如它對經中那些一望而知、不解自明的語句,仍要解上一句,叫做「直之也」。
[8] 假借字已逕改正,詳情可參《帛書五行篇研究》再版本第79頁。
- Mar 24 Tue 2009 0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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