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天命 敬畏自然
——今天怎樣重新認識孔子


作者:蒙培元
文章來源:中國儒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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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1月2日在四川大學的講演)
今天到四川大學來跟同學們見面,做一個講座,我很高興。我今天的講題是:我們應該怎樣認識孔子?更確切地說,我們怎樣重新認識、理解孔子?因為怎樣認識孔子與我們國家的文化建設關係非常密切,也與我們在當今世界上所處的地位密切相關,這對於我們與西方文明進行對話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最近我應約寫了一本小書《蒙培元講孔子》,下面就把這本書中的思想概略地給大家談一談。其中涉及的內容很多,我主要講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孔子其人;二是孔子主要的思想。而且,我著重要談的不是過去人們已經談過的東西,而是我重新研究後的一些體會,很可能是別人沒有談到的、與別人不一樣的看法。這些看法提出後,大家若有興趣,可以一起討論。

孔子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教育家、思想家,是儒家學派的創始人,他的學說對中國文化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成為中國文化的象徵,不僅被歷代的讀書人稱為「聖人」,而且在現在改革開放的時代,孔子在世界上也越來越受到重視,被列為世界十大名人之一。但孔子在不同的時代、在不同人的心目中有不同的形象,每個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孔子形象。我們一直想瞭解:孔子本來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對中國文化、世界文化有什麼樣的影響?這對於我們當前的中國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我所能做的,大家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接近歷史上本來的孔子,但同時,我們的認識又不能不打上時代的烙印,這也就是為什麼孔子永遠值得人們重新研究的緣由所在。

孔子開創的中國文化傳統並沒有完全成為過去,並不像有些學者所說的變成了「遊魂」。問題在於我們該如何去解讀它、瞭解它。孔子的一生是追求人生理想境界的一生,是追求社會治平、世界太平之道的一生,同時又是充滿悲劇色彩的一生。世界上許多偉大人物的人生都有悲劇色彩,但他們每個人的具體經歷和情景是各相不同的。孔子在他那個時代,可以說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似乎是逆著潮流而走。但是他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自己的民族和人類,所以說他是東方的聖人。在現在中西對話中,孔子是東方文化的象徵。


那麼下面我先簡單地談談孔子其人。

孔子後來被尊為聖人,其實他這個人的一生也是很平常的。他晚年的時候曾經總結自己一生的修養過程:「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這個總結大體上說明了孔子一生的生命歷程。

孔子三歲喪父,少年喪母,家境貧困。孔子生於陬地,在他幼年的時候,母親就把家遷到魯國的都城曲阜。為什麼遷到曲阜?曲阜是當時的文化政治中心。魯國是周公的後代,周公是「制禮作樂」之人,曲阜在當時是文化典籍集中的地方,孔子就在這樣一個環境下成長。孔子在很小的時候玩遊戲就顯示了與眾不同之處,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中記載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拿禮器來做禮儀方面的遊戲,這與一般的兒童不一樣。

孔子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他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論語?子罕》),我年少時地位卑賤,所以學會了很多卑下的事情。孔子曾經在魯國當過管理糧草和牛羊的官吏。這是很小的事,但他做得很認真,一絲不苟。當他管理倉庫的時候,「會計當而已矣」,很認真很仔細;他在做牛羊官的時候,牛羊很肥壯。這就說明孔子無論做什麼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事情,都非常認真地做好,不眼高手底。這就是一個偉大人物的行事。

孔子一生非常勤奮地學習,從未間斷,自「十有五而志於學」就沒有間斷過。他的學習態度,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在學習中體會到樂趣。不同於現在的一些人以學習作為實現其他的目的的手段,學習是孔子生命的一部分,可以是培養完善自己的人格,提高自己的境界。就像他講的一句話:「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在學習中對知識產生一種樂趣。孔子一生就是這樣的,他非常珍惜自己的生命。「發憤忘食,樂以忘憂」,可以說是對其一生的一種總結。孔子一生無所不學,但學無常師(《論語?子張》)。在他一生的經歷中,他曾向當時一個很小的諸侯國的人學習請教過歷史文化問題,還曾專門跑到東周(今洛陽)問禮,據說還向老子問過禮。

這裡順便說一下,中國文化裡頭主要的有兩派,一派是儒家,以孔子為代表,一派是道家,以老子為代表。過去有一種說法,認為儒家和道家是「儒道互補」,兩家思想不同,但可以相互補充,形成張力,使得中國文化延續不斷。這個說法可以商榷。我認為,儒、道是同根而生的。特別在中西文化的比較中,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這一點。比如湖北出土的郭店楚簡《老子》,比現在的通行本早得多,這裡頭有些關鍵的地方與現在通行本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現行本批判儒家的地方,出土本卻很多地方和儒家思想沒有根本上的不同。這就更證明了,他們的根本思想是同根的。

當時孔子生活的時代,是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的時代。在周商時代,學校教育是官學,貴族可以學習,一般人不能享受學校教育。春秋時發生了大的變化,學校的教育不完全由官府控制,而是流散到四方。在這種情況下,孔子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辦私人教育的人,也是世界上最早私人辦學的人之一,算是一位「民辦教師」吧。他的弟子三千,大賢七十二,他辦學的特徵就是廣收門徒、不問出身。當時和現在不一樣,等級制度森嚴,孔子卻提出「有教無類」的思想。(《論語?衛靈公》)這體現了孔子的教育平等的思想。「類」有兩個意思,一是族類,二是社會等級。所以我們說孔子是偉大的教育家,教育不問出身,只問德才。《論語》中有很多這樣的例子。

孔子作為一個思想家,作為這樣一個偉大人物,其實也是一個有血有肉、很有人情味的人。後人總把他神聖化,其實是不對的。他曾經自嘲,說自己「纍纍若喪家之犬」。他雖然對學生非常嚴格,但當他真正評價一個學生時,又會很全面地考慮學生的德性、才能,不會有成見。甚至有些時候和學生之間還可以賭咒發誓。有一次,魏靈公夫人南子召見孔子,孔子就去見了,其弟子認為,去見這樣的人是有損人格的,孔子就發誓說:「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論語?雍也》)實際上孔子跟他的學生相處是很平等的。

孔子還有許多的事跡,此處就不講了。現在講講最重要的,那就是:孔子創立了儒家學派,當時是百家中的一家,而後來就成為了中國文化的主導,而孔子學說則成為了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孔子創立儒學,與現在學者寫著作不同,他是「述而不作」(《論語?述而》),對古代的經典進行整理講述,以講述的方式來闡發自己的思想。這實際上是「以述為作」,是中國最早的解釋學。中國的解釋學與西方有什麼不同,可以另做研究。但有一點:中國的學術,從孔子開始就以解經的方式進行,這樣就有個特點,那就是保持了中國文化的延續性,不像西方那樣不斷翻新。

關於孔子其人,我就簡單地談這些。孔子雖然是個偉大的聖人,但也是個很平常的人,他就是通過自己的艱苦學習,而成為一代偉大的思想家的。他建立的學說影響到中國文化的各個方面,我這裡不能全述,下面就著重地談兩點。


首先,孔子的思想學說的出發點是什麼?他的「元問題」是什麼?

按照雅斯貝爾斯的說法,人類文明的發展有個「軸心時代」,不同的文明形成不同的軸心。孔子正是處在這樣一個軸心時代,那麼,他的出發點是什麼、元問題是什麼?這在學術界有不同的理解。我的看法是,中國文化從孔子開始,問題的出發點就是「天人之際」的問題,這是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也是貫穿中國文化始終的問題。這個問題帶有根本性,當前我們重新理解孔子思想時,必須把握住這一點;在進行中西文明的對話時,我們的對話也應該建立在這個基點之上。

史學家司馬遷就說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報任安書》)這句話可以說是對中國思想文化的一種非常準確的把握。我們不能因為司馬遷只是個史學家,就認為這話沒什麼意義,沒什麼價值,就可以忽視他的看法。但有些學者卻不這麼認為。比如香港中文大學的勞思光教授,寫了一本《中國哲學史》。在中國學界以個人之力完整地寫中國哲學史的,主要有兩個人,一是馮友蘭先生,一個就是勞思光教授。但他的哲學史完全受西方哲學的影響,用西方哲學的方法、西方的觀念來解釋中國哲學,認為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根本不是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中國哲學的主要問題應該是主體意識問題。勞思光當然也推崇孔子,因為孔子主要講人,講人的主體性意識。這一觀點在現今哲學界還是有相當影響的。中國哲學講不講主體性?孔子講不講主體性?當然講,而且很重視主體性。但與西方哲學的主體性是大不相同的。我認為,當我們深入中國哲學的研究時,就會發現,我們很強調「天人之際」,這不同於西方的那種孤立的主體性,不是西方講的自我意識。

關於「天人之際」究竟是什麼意思,也有兩種說法:「天人合一」與「天人相分」;但主流是「天人合一」。老子、孔子都講「天人合一」。重視「天人合一」,這不是一個一般性的問題,也不是一個實用性的問題,而是一個帶有根本性的問題,奠定了中國哲學的基本方向。所以,對孔子哲學的元問題的把握,就該從這裡入手。

那麼,講「天人合一」,「天」究竟是指什麼?

有代表性的看法有這樣幾種。馮友蘭先生認為,孔子講的「天」是「主宰之天」,像西方講的上帝,是個人格化的神。這種觀點在近現代中國哲學界占支配地位。另外一種相反的觀點就是郭沫若先生在《青銅時代》「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中提出的。他認為孔子講的「天」是指自然界,「天道」就是自然規律。這兩種思想是完全不同的。一直到現在,講孔子「天人觀」的「天」究竟是什麼,還是有不同的觀點。有些學者還堅持「天」是上帝,但大部分學者放棄了這種觀點,馮先生本人就是這樣。他在晚年的著作中明確提出:中國哲學的基本問題就是天人關係的問題,而這個「天」就是指自然界。我認為這是馮先生思想的重大轉變,而這樣的看法更加符合孔子的思想。

我個人的看法是:天,就是指自然界,這一點是確定的;但這個「自然界」不是西方人講的那種與「人」相對立的「自然界」,不是讓人去「征服」的那個「自然界」,這一點是很要緊的。

對於「天」的認識,從商朝到周朝有一個過渡,商朝的時候叫「帝」,周朝的時候叫「天」。當然,在周朝時,「天」有時也叫「帝」,但意義已經發生了變化。「天,顛也」(《說文解字》),就是指廣袤的宇宙,具有空間的意義。這已經和人格化的上帝發生了一種內在的張力。從周朝開始,對「天」的意義提出了懷疑,一直到孔子時期,「天」的意義發生了很重大的轉變,這可以說相當於中國的「宗教改革」,非常重要。

孔子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天說什麼話啦?四時在那裡運行,萬物在那裡生長,天什麼都沒說啊!但學者們對這句話的解釋發生了很大的分歧。按馮先生原來的看法,天本來能說話,但它不說話,所以才叫「天何言哉」;若是個本來就不會說話的東西,比如桌子,那就無所謂「言」了。這有道理。但另外還有一種解釋,認為天本不能說話,因為天就是指自然界,所以它本來就不能說話。那麼,關鍵就是怎麼理解這個「自然界」。按照西方哲學的觀點,自然界是個物理的世界,是沒有生命的,是死的、或者已經死亡的世界,只是人認識的對象。但在孔子的理解,自然界卻是個不斷的有生命創造的自然界。這是中西方思想的最重要的一個區別。

所以,「天何言哉」固然是指天不說話,但天卻以它的生命創造為言說,人不僅要傾聽它,而且還要實現它。人作為自然界的產物,要實現它。「生」是中國哲學的核心問題,從生命的創造,進而講到生命的價值,這是孔子開創的儒學的關鍵所在。

生命的價值是由人來實現的。在這個意義上講,人是很偉大的。但人並不是把自然界當成個對象去認識它,主宰它,而是要實現它的價值。這就是孔子的思想。孔子在路過宋國時,因為相貌與陽虎相像,桓魋要殺他,把他當作陽虎圍困了起來。孔子當時就說了一句話:「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那麼,天怎麼生德於我呢?「德」是個價值範疇,自然界有價值嗎?這是一個問題。有些人就認為,這裡的「天」就是上帝,天生德於孔子,就像上帝讓耶酥去傳教一樣,是一個宗教的使者。但孔子卻從未承認過這樣的身份,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是宗教人物。他自認不是「生而知之者」,更不是上帝授命於自己,讓自己去傳教。那麼,「天生德於予」的「天」是什麼?只能是自然界。自然界潛在存在著某種價值,由人把他實現出來。這就是「天人之際」的一個根本問題。

那麼,人和自然界究竟是什麼關係?是內在的關係,而不是外在的關係。現在西方學者已經開始反思,人與自然界之間不該是過去那樣,「知識就是力量」,人僅僅是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即使自然是有價值的,那也只是對人有用,例如森林礦產資源可以為人所用。這只是使用價值,是外在價值,而不是內在價值。像孔子這樣的思想卻認為,人與自然界有內在聯繫、內在價值,而不是外在聯繫、外在價值。那麼,所謂「內在」究竟指什麼?就是「生命」問題。人的生命和自然界是分不開的。

還有一點,人和自然界不只是認識和被認識的關係。有些現代人對人的認識能力充滿信心,似乎一切都可以為人所認識,人類的科學知識可以無所不至,窮盡自然界,甚至有著可以代替上帝造人的狂妄的想法。中國哲學絕不是這樣的看法。這不是否定人的知識,而是認為,認識必須在價值的指導之下進行。

人和自然界的生命聯繫,就體現在情感價值上。人不僅是理性的動物,而首先是情感的動物。不要小看了情感。一個沒有情感的人,麻木的人,最好也只能做到成為一個理性的工具,建立不起人生的價值。所以,情感是非常重要的。而中國哲學,從孔子開始就非常重視人的情感。人和自然界同樣有一種情感,生命的內在聯繫表現為一種情感的聯繫——熱愛自然、親近自然、回報自然,還要敬畏自然。


敬畏自然,首先是要傾聽天命。孔子在講到他一生的修養時,講到「五十而知天命」,這是他一生中最關鍵的一個階段。那麼,「天命」是指什麼呢?「知天命」又是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中國學術界也有不同的看法。「命」的問題非常複雜,而這個問題在中國文化中很重要。現在至少有幾種看法。一種看法認為,孔子講的「知天命」就是命運、命定。命是個不可改變的客觀必然性,這就叫命定。西方宗教中也有這個思想,韋伯特別強調的,加爾文宗教改革時,就有個命定的思想,你一生下來,上帝就把你的命前定了,你自己不知道而已。當然,命有好壞之分,所以我們不斷地努力。命定思想在中國民眾中有很深厚的思想根源,所謂「聽天由命」,這也使得中國人有很強的忍耐精神。《論語》中也講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這個東西我們沒法改變。這樣的命定論思想,最消極的做法就是無所作為。這是一層意思。

但還有另外一種解釋,在命定的有限範圍之內,我可以做我自己的事情,實現一種價值。但這時,價值就和客觀必然性發生了衝突。其實持這樣的看法的人還不少。

關於孔子講的「天命」,還有一種看法,那就是「天命之謂性」的「命」。(《禮記?中庸》)這就是直接從價值層面講的命,即「天生德於予」中講的德性,這個德性就完全是個價值的體現。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僅是天人合一的,而且這個德性是要靠自己來實現的,靠修養來實現的,這是人可以做到的。我們知道,當代新儒家、比如牟宗三就有這個意思。但他又把天命轉過來變成主體性的哲學,把天命就變成客觀性、普遍性,人自身所具有的道德理性的客觀性,這和孔子的思想不完全相符,孔子思想中始終是有個天的。

那麼,孔子所說的「天命」究竟是什麼?這樣的問題在學術界還未有答案。我們需要解決這個問題。應當說,這樣一個重要的命題在孔子思想中具有二重性。命定的思想,確實是限制在生命的存在上的,「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確實是有命定的因素。現代醫學發達,說人的生命可以延長到二百歲,從生物學的角度講,生命可以活多長,這是客觀的。但另外一個更高層面的意義,「天命之謂性」的命,就完全是道德意義上的,是價值上的意義。如《易傳》講「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系辭》),就完全是在價值層面上講的,而這個價值層面的意義是通過人的生命來體現出來的。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孔子的思想有著確立了人的主體性的意義。

這兩層意義的關係,在中國哲學中始終是一個問題,但有一條是肯定的,中國哲學始終力圖把這兩重統一起來,當發生矛盾不能統一的時候,就求諸於「天命」。所以,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的命,究竟是什麼命?有人說是上帝的命令,有人說是自然界的客觀必然性,甚至最近有人說,命不是必然性、而是偶然性。李澤厚先生就這樣講,認為命是偶然性,不可捉摸的,於是我就樹立我自己,完全依靠我自己。這個理解也很有意思,但問題是,這是不是孔子的思想?我認為,這樣理解的話,就會把命的神聖性的一面完全抹殺了。所以,要求得到統一,當不能實現統一的時候,我們就聽天命,完成我自己的人格,實現自己的人生境界,就算成全我這個人了。

這又涉及儒家的生死觀問題。西方海德格爾大講死亡問題。中國哲學怎麼對待死亡?只是避而不談嗎?不是。中國哲學也很重視死亡的問題。「死而後已」(《論語?泰伯》)是什麼意思?曾子說:「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論語?泰伯》)這就是死亡意識:從此以後,我就能夠自免了。那麼死亡的意義究竟何在?他這個思想和孔子思想是分不開的。死和人生是什麼關係?這不是不重視死亡,而是說死的意義全在生上,死的意義何在,全看你生的時候如何做。這就是儒家生死觀的內容,而不是專門去體驗死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


天人之際的問題,還涉及孔子提出的敬畏天命的思想。

舉個例子,「非典」時期,人心惶惶。北京有人把自己家裡養的寵物扔掉,甚至活活勒死。這就是現代人對待生命的態度!那個時候,有人採訪美國愛滋病研究專家何某對此的態度,他第一句就說:「要敬畏自然!」他說得很好!今年春天國內舉行了一場論辨,討論要不要敬畏自然。有些科學家就不理解,自然有什麼可敬畏的?有位院士甚至說:「生態危機古代就有,滿街的馬糞和汽車的尾氣一樣是污染。」我覺得這個道理小學生都應該懂的,現在居然出自一個科學家之口,讓人難以接受。一些科學家極力反對敬畏自然,因為他們認為現在求發展,就是要改造自然,改造還來不及呢,談什麼敬畏。這就是完全把敬畏自然和改造自然對立起來。

但有些人文學者強調,對自然要有同情,要敬畏自然。而這個敬畏自然就是說:要對自然有一種感情,對動物、植物要有愛心。動物植物也是有感情的。以前人類中心主義認為,動物只有本能,沒有感情、沒有直覺、沒有思維。現在證明動物不僅有本能,還有直覺,還有思維,還有語言,還有社會,還有文化。所以,人類並不是過去想像的那麼偉大,並不是只有人類才能創造文化。現在人類開始覺醒了,覺醒了就好。

現代社會就是技術統治一切的社會,技術支配著一切,技術的背後就是慾望。人把自己看得很高,但其實是把自己真正降低到了動物的地位,人生的價值意義越來越淡化了。我們知道,地球給我們提供的資源是有限的,但我們一天比一天浪費,造成惡性循環。這是個什麼問題呢?究其根源,是文化問題。

面對這個問題,我們反過來思考孔子提出的敬畏自然。敬畏自然意味著什麼?孔子不僅承認自然有價值,而且是內在的價值,是超越層面的價值。「超越」並不是現在講西方哲學的所說的超自然的實體,觀念性的、超越性的精神實體,而是自然界本身具有的價值。自然界是一個整體的有機體,就像一個人的生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孔子開創的文化,就是要正視這樣一種價值。固然,中國哲學中沒有開創出近代西方那樣的科學技術和理性精神,所以我們要向西方學習。我們確實需要完全開放,學習西方的理性精神,包括民主法制建設。但我們對於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所具有的深厚價值,絕對不能低估。幾千年前提出的思想,到現在仍有意義。一些真正關心人類前途的人,開始意識到這一點,開始呼籲對大自然要有敬畏之心,敬畏之情。

我們的認識能力是有限的,人類的認識能力是渺小的,不可能窮盡自然界。愛滋病、sars、禽流感,……人類死了很多人。自然對人的報復還不知道有多少。人類不是大講科學、知識、理性、控制自然界嗎?那又如何?怎麼沒有能夠控制?現在自然界對人的報復還少嗎?對自然界沒有報答之心,就必然會被報復。所以,人與自然界之間,不光是個認識的問題。自然界賦予人類生命,賦予人類價值與使命,人究竟該做什麼?那就是回報自然。我想,關於這個問題,從孔子的「天命」思想中,我們得到的啟發是很有意義的。



由於時間關係,下面我再簡單地講講孔子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就是「仁」的思想。

我說孔子思想的基本出發點是「天人之際」,那麼,它落實到什麼地方呢?落實到人身上。解決天人之際的問題,不是靠天,而是靠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靈公》),就是這個意思。那麼,人靠什麼解決這個問題呢?就是靠「仁」。仁,一方面說明人是有主體性的,另一方面是說人的一種神聖的責任和義務,人所承受的天所賦予的「生生」的使命。

人是什麼?就是仁。人生就是這樣,「仁」而已。但這不能等同於人類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的核心是什麼?是人的需要、人的利益。而孔子以人為中心,但不是聽從於人的利益。仁就是愛,廣義地說,就是對生命的關懷、對自然的愛。這個愛是無條件的,不是因為有用才愛,愛本身就是目的。在西方,只有像康德這樣的大哲學家提出的「人是目的」,才是可以與此相比較的,有一致之處。這對於家庭、人與人的相互尊重等問題都有意義。孔子提出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顏淵》)已寫進聯合國的全球倫理宣言裡,作為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達成的最後底線。這就是對人的尊重,把人當人看待。過去有些人將孔子的儒家思想理解為是為現實政治服務的,那是很膚淺的,僅僅是從歷史的層面講的。除了對父母的孝、人與人的相互尊重以外,「仁」還意味著很重要的對自然的愛。這是我重新讀孔子而得到的理解。

當然,孔子講的仁,是有差異性的。人對父母的親情、對自然界的愛是有差異的,這就是所謂的「愛有差等」。在西方也是這樣,從哲學的立場上提出情感問題的是休謨,他認為情感高於理性,價值的基礎是建立在情感基礎上、而不是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休謨認為人的同情心是普遍的,人的情感建立在同情心之上,社會的正義也建立在此上。愛是有差別的,愛熟悉的人勝過愛陌生人,愛本國人勝過愛異國人,這是人類情感的自然原則,但這不並是否認人類的同情心是普遍的。愛有親疏遠近之分,但不是等級的差別。西方也講,雖然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但聖經故事裡也有一則是說,當只有一塊麵包救命時,給父親吃還是給外人吃?當然是給父親。仁愛的情感是不容否認的,而愛的差別也是存在的。

孔子上朝回來,馬廄失火了。孔子問「『傷人乎?』不問馬」(《論語?鄉黨》),這就表現了對人的關心更甚。那究竟如何看待馬呢?孔子在另外的地方曾說:「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論語?憲問》)馬有德嗎?千里馬不在乎其力,而在乎其德,這意味著什麼?馬是有德的。它是人類的朋友,應受到尊重,而決不僅僅只是供人利用的工具。現代很多人不理解:怎麼能說尊重一個動物、一個家畜呢?但是,從深層生態學的觀點來看,孔子在很早就提出了的這個問題,是很了不起的。

孟子講人禽之辨:「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有君子人格的人,把這點東西保存起來;小人就把它丟掉了,成為禽獸。這一點點東西是什麼?就是道德情感,非常寶貴。這是生物進化的結果,在這個意義上,我同意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而且我認為,不僅生物在進化,道德也在進化。

我們擁有的這一點點珍貴的東西,是要幹什麼的呢?是不是就意味著我們可以把禽獸僅僅當作禽獸對待、隨便處置呢?絕不是。孟子說:「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孟子?梁惠王上》)人之所以高貴,就在於仁愛,而不是無情,不是麻木不仁。這個思想,對於人類今後怎麼發展、怎麼和自然相處,是非常有價值的。人類要繼續存在下去,人要作為人而存在,就終究要認識到自然界的價值。

八十年代,諾貝爾獎獲得者阿爾文提出:人類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回到二十五個世紀以前,汲取孔子的智慧。這在當時的學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現在我們的問題是——並不是因為某個外國人說孔子怎樣,我們才去重視孔子——我們自己作為子孫後代、作為中國人,該怎麼對待孔子創造的文化?我們是否真正認識到了孔子思想的偉大之處?所以,我們一方面固然要積極地與西方展開對話,吸收西方的思想,另外一方面也要特別注意回頭理解我們的先賢的思想,絕不能數典忘祖,要有中國人的自尊,要對我們的文化有著同情的瞭解。這樣才不愧為新世紀的青年,不愧為一個中國人!



* 本文為蒙培元先生2005年11月2日在四川大學的講演,由
杜霞根據錄音整理而成,並增加了一些文獻來源的夾注。

 來源:中國儒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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